“少姝姐姐,择洗成这样行不行?”
卫铄清脆的声音将神游的少姝拽回了当下,无忧无虑的稚气重又在脸上浮现:“卫妹妹心灵手巧,我都不大信你是头回干这活的了,来,咱们收拾收拾回去喽!”
“我见士季叔往林子深处去了,要不要叫住他?”
“饭好还得一会儿,不如让他四下里走走吧。”
钟会离了她们,兀自向水沟上方的杂林踱步而去。
站在高处,可以看到郭家院落的全貌,泉边两个少女的身形缩成了模糊跃动的娇俏丽影,不时还有三两散农慢步而过,眼前这般田园乐的景象令钟会多少有点感慨咋舌,谁能料到,当年“一言九鼎”的郭有道,其后裔如此甘于平淡,就连种菜做饭此类的活计,到了他们这里也变成了很怡然享受的事,细细思量来,就像沉迷于锻铁的“那人”,诗人,铁匠,从目前看来依然保有的皇亲身份……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竟都毫无违和地融汇在“那人”身上了。
清风拂来,钟会眼中不再驻留遍地浓荫的美景,面色转而阴鸷,额角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关于“那人”的种种,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总在毫无防备的时刻狠狠地攫住他的心,无法驱散,无法忘怀。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恰是担心自己失态露于人前——那名叫少姝的小姑娘,举手投足像个孩子,但目光却有不同,似有一股直抵人心深处的魔力——于是借个由头,独自一人躲来这里,舔舐伤口。
那日,他带着一大队人马铺陈着好大的排场,想要结交嵇康,他终于进了门,且是浩浩荡荡地进了门,但还没有来得及充分享受这次成功骄人的喜悦,更大的挫败感已席卷而来,且是在簇拥巴结他的一众名流阔少们亲眼见证之下。
耀武扬威的人欢马嘶并没有吸引到正自挥舞铁锤的嵇康,他旁边的地上坐着向秀,一下一下,专注地拉着风箱,二人的动作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间或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
俊美如修的面容与炉火映红的胸膛,构成了一副健硕且魅惑的图景,仿佛不像个真人,钟会只记得那火苗似是蹿到了自己的脸上,灼热难当,每一刻,都觉得嵇康的脸就要转向自己了,然后始终没有,叮叮当当的锻铁声,在这门庭若市的时分,竟能传出回音一般的寂寥而空灵。
自讨没趣,无措的众人只能退去了。
钟会尴尬无声,身后如同响了个炸雷,听到那人极尽揶揄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一道道刺探般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只觉得浑身要冒火似的燃烧起来,然而,只能悻悻地回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何所闻而来?”句:嵇康问话的意思是:听到了什么才来的?看到了什么才走的?这个惊心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简傲》。)
逼人的吊诡氛围,恼人的愚蠢期待,哄人的不以为意……汗水点点滴落,胸口一阵虚脱般的无力。
几声凄厉的“哇哇”乱叫,惊得钟会倏地起身,四围慌乱寻看,哦,原来是乌鸦归巢。
笑话,我钟士季是何等样人,岂会忧惧那些无聊至极的事情——损及我的声名?他试着冷笑了一声,试图压下搅乱翻腾的难宁心绪,然后,强自镇定地向水沟下的院落走去。
少顷,筵席的案几准备停当,仆妇丫鬟们开始流水般端上菜肴。
菜式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请。”思霓轻声道。
客人入席就座,除了别的下人纷纷退下,钟会特意叫石生也在末座陪用。
主宾谈笑风生,又是一番欢宴不提。
厅堂里用茶之际,乐铄的提议叫大家都吃了一惊——
“机会难得,我想住下,与少姝姐姐好好玩耍几天!”
“怎么,你又打算在狐岐山‘安营扎寨’啦?”钟会未置可否。
“士季叔你就答应我嘛!”卫铄撒起娇来,看样子是志在必得。
最怵她耍脾气闹别扭,钟会面露难色:“你这孩子,有没想过,为思夫人母女添扰多不合适?”
思霓却莞尔:“钟司隶不必见外,能有什么麻烦的,实话讲,我还顶乐见孩子们在一处热闹呢。”
话已至此,只好应下来,钟会对兴冲冲的卫铄叮嘱道:“那好,过几日我是怕没有功夫上来了,便派车来接你好了。”
“过几日?”
“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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