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两点,米莉·坎贝尔完成了手头的家务活,就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歇息。一个人照看六个孩子实在太繁重了,就算只是这么一两天。她鼻子里还充斥着灰土和地板蜡的味道,耳里听着孩子从屋外传来的阵阵嬉闹声——事情发生之后米莉常常说,至少在听到警笛声前一分钟,她就有了“不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不祥预感”。
这是紧急事件的警报声:发生了火灾、凶杀案,还是刑事案件?汽车上的警笛声撕裂着宁静的午后,响亮而动人心魄,米莉可以想象警笛正在左近的一个弯上放慢了速度,拐了过去后又全速向前行进。她及时走到窗户,目光越过树丛和草坪,正好看见一辆救护车从革命路驶上十二号公路,车身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警笛一声比一声高,直到救护车在十二号公路上消失后,难以忍受的尖啸声还久久徘徊在空气里。一切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米莉担忧地咬着下唇。
“我明明知道很多人住在这条路附近,”她事后回忆说,“事情可以发生在这其中任何一个人身上,可是直觉偏偏告诉我,这个人就是爱波。我想马上给她打电话,可是走到电话机旁又停了下来,心想如果不是她的话,我岂不是显得很愚蠢,而且那个时间她很有可能在睡觉。”
于是她不安地守在电话旁,直到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吉文斯太太,她的声音从话筒传过来,刺痛了米莉的耳朵。
“你知不知道弗兰克家发生什么事了?我刚刚从他们家经过,看见一辆救护车从他们家的车道开出来。我担心极了,一直给他们家打电话,但没人接听……”
“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呼吸也快要停止了,”米莉过后解释说,“电话挂断了之后我难过地坐在那里,然后我做了每次发生可怕的事情都会做的事。我打电话给谢普。”
站在联合精密仪器公司的其中一扇窗户前,谢普一面向外眺望,一边慢慢地揉着脖颈。自木屋酒吧那销魂的一夜后,他就陷入了幻想的泥沼里。这一个星期以来他魂不守舍,既不能把心思投入到工作中,对米莉更是心不在焉,甚至都顾不上自己了。第一天他像任何刚刚坠入爱河的男孩一样,找了一个电话亭给她打电话:“爱波,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然后她用了很长的一段话来解释清楚,他们不可能再那样会面,这一点他应该心里明白,不该抱着幻想问这些愚蠢的话。爱波的决绝刺伤了他,当天夜里直到第二天早晨他都耿耿于怀。“上帝,她一定把我当成一个头脑简单行为粗野的小丑了。”所以他在心里默默地排练着一篇冷静、成熟和通情达理的说辞,准备下次再给她打电话。可是他一走进电话亭就乱了分寸。他把练习了很多次的词句说得乱七八糟,声音颤抖得像个语无伦次的傻子,然后他又开始说“我爱你”这样的话。最后爱波只好当机立断地说:“听我说,谢普,我真的不想挂断你的电话,不过你再这样的话,我只能先挂断了,对不起。”
之后他只见过她一次,就在昨天,当她把孩子带过来托付给米莉时。他战战兢兢地躲在卧室里,遮蔽在昏暗的窗帘底下,他掀开一条缝隙窥视着她走出汽车——一个满脸倦容的孕妇。她的身形面容令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坎贝尔先生,您的电话。”外面工作的女秘书叫道。他走到桌前拿起话筒时,心里想,这会是爱波吗?虽然这种设想非常不合情理。
不是爱波。“宝贝儿,是你啊——什么?听我说,你冷静一下。是谁被送进了医院啊?什么时候的事?我的上帝啊!”
这时候一个重要的变化发生了,这一整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能自我控制,并且重新拥有了处事的能量。他的屁股轻轻滑落进椅子里,双脚交叉像蹲着一样,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举着自动铅笔,就像一个冷静的伞兵正蓄势待发。
“你先冷静下来,好吗?”他告诉她,“你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吗?亲爱的,这是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接下来才可以通知弗兰克……好,我知道你很沮丧。那我来打听情况,然后再打电话给弗兰克。现在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放轻松,听见了吗?”他在草稿上画了好几条平行线,“好的,”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孩子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无论是我们的孩子还是他们的孩子。嗯,好的……好。就这样。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接着电话直拨到医院,穿过错综复杂的电话转接,剔除那些不能提供任何帮助的声音,他以明快果断的语调咨询到他所需要的信息。
“什么急救?……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哦,您说她刚刚流产了。哦,明白了,您能告诉我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吗?……哦,明白了。那么您知道手术需要多长时间?……医生的名字是?”他的铅笔飞速记下了医生的姓名,“好的。最后还有一件事:你们有没有通知她丈夫呢?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然后他继续躬身在桌前,拨通了纽约诺克斯公司的电话。
“我要找弗兰克·惠勒先生……他在哪里?哦,那麻烦您把他从会议室里叫出来,我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通知他。”从接到米莉的电话开始,谢普就冷静果断地采取必要的措施,直到现在停下来等候弗兰克接电话的几分钟,焦虑感才在他的五脏六腑蔓延。
然后弗兰克终于站在了话筒的另一边。“我的上帝啊!”弗兰克听完这个消息后说。他的声音又震惊又虚弱。
“弗兰克,先别急,听我说。你一定要放轻松!就我目前所知道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没什么事。嗯,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现在听我说,坐下一班火车来斯坦福,我会在那里等你,然后我们五分钟之后就可以赶到医院……是的,我现在就离开办公室。好的,弗兰克。”
在停车场里,谢普一边飞快奔向他的汽车一边套上外衣。新鲜空气在他的耳边呼啸,他感觉精神又重新亢奋起来。他犹如战场的军士,虽然无法掌控大局,但仍能快捷有效地执行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在车站等候弗兰克的时候,谢普又给米莉打了电话(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然后再联系医院(没有新的进展)。下午的阳光洒满月台,谢普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把口袋里的硬币拨弄着叮当作响。他心里默念“快点吧,快点”。这种不同寻常的安详时刻也像战争——风风火火地赶过去,然后是静默的等待。火车突然出现了,弗兰克六神无主地踏进站台,差点摔倒在地。看到谢普后他飞扑过去,速度快得领带都飘了起来。
“弗兰克,快,跟我来,”几乎在火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们就并肩跑到停车场。“我的车子就在那边。”
“她还……她有没有……他们现在……”
“没有新的进展。”
从火车站到医院不远,但是车很多,他们只好随着车流慢慢前进。在这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谢普不太肯定自己开口说话能起到什么作用。弗兰克的眼神,他蜷缩在旁边的座位上浑身颤抖的样子,让谢普感到恐惧。现在他知道已经没有机会采取主动挽回局势了;当汽车攀上这最后一个山坡走进丑陋的褐色大楼,他也把自己送进了这个完全绝望的区域。
两人快步穿过亲属探视通道,停在一个咨询台边磕磕巴巴地问明路向,然后前后脚冲到急救室像田径赛里势均力敌的两个对手。这时候谢普很庆幸他的思绪已经不能集中起来。当年在战场上,这种状态或早或迟会出现在他身上,身体内部会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保护着他:“不要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些并没有真的发生,不要相信。”
“哪位太太?惠勒太太?”一位脸上有雀斑,身材丰满的护士问。她站在走廊的尽头,消毒口罩上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说急救中的那位?现在我不太清楚情况。我恐怕我不——”她不安地朝那扇亮着红灯的门看了一眼。弗兰克想冲进去,护士连忙挡在前面制止他,谢普及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
“我们不可以进去吗?他是她的丈夫。”
“不行,现在肯定不能进去。”她睁大了眼睛来强调自己的职责。不过最后她犹疑了一下,同意走进急救室亲自咨询医生。一分钟之后,一个身材瘦小、表情羞惭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科手术袍出来了。
“哪位是惠勒先生?”医生问。然后他把弗兰克领到一边密谈。
谢普通情达理地保持适当的距离,并容许内心的声音向自己保证:爱波不可能会死掉的。因为没有人会这样死去,在这样慵懒的下午,在这样昏昏欲睡的走廊。如果她正要死去,那个清洁工怎么还能安详地拖着地,怎么还会哼着歌,并且容忍那间病房把收音机开得那么大声?如果爱波·惠勒即将死去,医院的墙壁上怎么会贴上喜气洋洋的布告通知员工参加舞会(“充满乐趣!美味点心!”),怎么会有这些摆放得那么舒适的柳条椅子,以及整齐地罗列在桌子上的杂志?医院以为我们能干什么?当有人正在死去,我们能坐下跷起二郎腿看《生命》杂志吗?当然不会。这是一个婴儿被接生出来的地方,一个普通的流产能很快被治愈的地方;这是一个短暂地让你等待,让你忧虑的地方,很快磨难就会结束,你就能痛痛快快地走出去喝点东西然后回家。
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他坐在一个柳条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桌子上的《美国摄影》,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去翻找女人的裸体照。不过他很快又站了起来,向走廊的一个方向走几步,又折回头走几步。尿意把膀胱积压得一阵疼痛,他现在很想上厕所,不过他不知道找到厕所再回来会花去多长时间。
这时候医生已经回到急救室,留下弗兰克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他用手掌根揉着太阳穴,说,“天啊,谢普。他说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懂。他说救护车抵达时胎儿已经出来了。他说他们要做手术把那个什么东西弄出来,对,是胎盘。他们做了,但是现在她大出血。医生说救护车抵达之前她就已经大量失血,现在他们正在帮她止血。他还跟我解释了我没听懂的东西,关于毛细血管什么的,而且他说她现在不省人事。上帝啊!”
“我们能不能先坐下来,弗兰克?”
“他也这么跟我说了。可是我他妈的坐下来又有什么用?”
于是两人只好继续站着,听着清洁工低声哼唱,听着拖把击向墙面的节奏,听着护士走过甬道时橡胶鞋跟敲打地面的闷响。“抽根烟吧,伙计?这里,我有火柴。”谢普递过一根香烟,不过他说话的语调有点过分客气和友善。弗兰克一直失魂落魄,只有接过香烟时才回过神来。于是谢普再接再厉,“要不这样吧,弗兰克,我去弄两杯咖啡?”
“不用了。”
“你不想喝吗,那好吧。我很快就回来。”他心急火燎地穿过走廊,拐进一个角落再穿过另一个走廊,才找到了男厕。膀胱的压力逐渐释放出的一刻,他颤抖着,还几乎呻吟出来。然后他回到走廊里,打听到医院的食堂在几百码外建筑物的另一头。他快步绕过玩具、蛋糕和杂志,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两只烫手纸杯,他开始走回急救室去。不过他迷路了。所有的走廊看上去一模一样。他走到一条走廊的尽头时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不得不花许多时间找回原路,他永远记得,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提着两杯咖啡,摇摇摆摆地走过一条条走廊,脸上挂着愚蠢的垂询的笑容——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在爱波死的时候。
当他终于转进急救室所在的走廊,他知道自己最惧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亮着红灯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那一片走廊空荡荡的,弗兰克已经不在那里。距离房间还有五十码的时候,他看见门打开了,一群护士走了出来,急匆匆地朝各个方向散开。她们身后慢慢走出一名,不,是三名或四名医生,其中两个搀扶着弗兰克,就像酒吧里尽责的服务生在伺候酒醉的客人。
谢普惊慌失措地扫视一圈,最后他蹲了下来,把咖啡纸杯放在地上依靠着墙,然后飞奔过去。接着他就深陷在医生的包围中,他无法把他们一个个区分开,对谢普来说,他们就是一群白褂子,有着相同的粉红色脸蛋,却七嘴八舌说着不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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