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阿尔玛以荷兰语答道。
他又说:“你长得跟你那个父亲一模一样。”
阿尔玛点点头。她从他的语气听得出来,她酷似她父亲这一点对她并不有利。不过话说回来,一直都是这样。
他继续凝视。她也回望着他。她被他的脸吸引住了,就像他被她的脸吸引住一样。如果阿尔玛长得不像比阿特丽克斯,那么此人肯定很像。如此显著的相似性——跟她母亲的脸一模一样,只是年老、男性、有胡子,而且这会儿满腹疑虑。(说实话,这种疑虑只是加深了与比阿特丽克斯的酷似程度。)
“我的姐姐怎么样了?”他问道,“我们听说你父亲的发迹——欧洲植物界的每个人都听说了——可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比阿特丽克斯的消息。”她也没有听到过您的消息,阿尔玛想道,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她没有责怪阿姆斯特丹的任何人打从——什么时候的事了?——一七九二年起,就从未打算与比阿特丽克斯联系。她知道范·迪文德家族的人是什么样的:顽固倔强。永远行不通的。她的母亲永远不会让步。
“我的母亲一生富足,”阿尔玛答道,“她心满意足。她创造了一个最出色的古典庭园,整个费城都很欣赏。她是我父亲在植物贸易上的工作伙伴,一直到她过世。”
“她过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道,用的是适合警官的语气。“一八二○年八月。”她答道。听到这个日期,她舅舅的脸上露出怪相。“这么久的事,”他说,“太年轻了。”“她是猝然过世,”阿尔玛谎称,“她没受什么苦。”他又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悠闲地啜了一口咖啡,从他面前的小碟子上拿起“温特吐司”咬了一口。看来,她打断了他傍晚的点心时间。为了尝一口温特吐司,她几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看起来很棒,闻起来很香。她上回吃肉桂吐司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能是汉娜克最后一次做给她吃的时候。吐司的香味激起了她的怀旧之情,使她浑身瘫软。可迪斯舅舅没有请她喝咖啡,肯定也没有要让她分享他那漂亮、金黄、涂满奶油的温特吐司。
“您要不要我说说有关您姐姐的事?”阿尔玛最后问道,“我相信您对她的记忆还是小时候的记忆。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跟您说说她的故事。”
他没有回应。她试着想象汉娜克向来描述的他的样子——一个性情温顺的十岁男孩,在她姐姐即将出走美国时哭哭啼啼。汉娜克告诉过阿尔玛许多次,迪斯是怎么扯住比阿特丽克斯的裙角,直到她必须将他的手指头掰开。她也描述过比阿特丽克斯怎么责骂她弟弟,永远别再让世人看到他的眼泪。阿尔玛发现这很难想象。他现在看上去年老得要命,严肃得要命。
她说:“我在荷兰郁金香的包围下长大——它们来自我母亲从霍特斯这儿带去费城的球茎。”
他仍然没有说话。罗杰叹了口气,蜷缩得更贴近迪斯的双腿。
过了半晌,阿尔玛换一种策略。“我还应该让您知道,汉娜克还活着。我相信您很久以前就认识她。”
此时,老头的脸上闪过一种新的表情:惊奇。
“汉娜克,”他惊叹道,“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想到过她。汉娜克?想想看哪……”
“您会很高兴听到,汉娜克强壮健康,”阿尔玛说道。这句话有点儿一厢情愿,因为阿尔玛将近三年没见到汉娜克了。“她仍然在我先父的庄园担任总管家。”
“汉娜克是我姐姐的女仆,”迪斯说,“她来我们家时年纪很小。有一段时间,她算是我的保姆。”“是的,”阿尔玛说,“她也算是我的保姆。”“那我们两个都很幸运。”他说道。
“我同意。能在汉娜克的照顾下度过我的童年,我认为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之一。她塑造了我,几乎和我的亲生父母一样。”
凝视重新开始。这回,阿尔玛让沉默持续下去。她看着她舅舅掰了一块温特吐司,蘸着咖啡。他从容享用,没有滴下一滴咖啡,也没有掉下一粒碎屑。她得知道哪里能够取得这么美好的温特吐司。
最后,迪斯用素色餐巾抹抹他的嘴,说:“你的荷兰语说得不算差。”“谢谢您,”她说,“我小时候常常说。”
“你的牙齿怎么样?”“相当好,谢谢您。”阿尔玛说道。对这个男人,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点点头。“范·迪文德家的人都有一口好牙。”
“幸运的遗传。”
“除了你,我姐姐有没有别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女儿——收养的,是我妹妹普鲁登丝,她现在在我父亲的旧庄园办了一所学校。”“收养。”他表示中立地说道。
“上天没有赐给我母亲优秀的繁衍能力。”阿尔玛说道。这比真实情况轻描淡写了许多,却至少回答了问题。“有没有丈夫?”他问道。“已故,很遗憾。”
迪斯舅舅点点头,却没有表示哀悼。阿尔玛觉得这很有趣;她的母亲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回应。事实就是事实,死亡就是死亡。
“您呢,先生?”她鼓起勇气问道,“范·迪文德夫人呢?”“死了,你瞧。”
她点点头,和他点头一个样。这或许有点儿反常,她很喜欢这一切坦诚、率直、杂乱无章的对话,完全不知将终止于何时何处,也不知她的命运是否注定与这位老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来到熟悉的领域——荷兰语领域,范·迪文德领域。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如此轻松自在。
“你在阿姆斯特丹打算待多久?”迪斯问道。
“无限期。”阿尔玛说道。
这使他吃了一惊。“如果你是来寻找施舍,”他说,“我们没有什么可提供给你。”
她微笑起来。喔,比阿特丽克斯,她想道,这些年我是多么想念你。“我不需要施舍,”她说,“我父亲留给我的钱让我衣食无缺。”“那你待在阿姆斯特丹想做什么?”他不无戒心地问道。“我想在霍特斯植物园这儿工作。”此时,他看上去真的警觉起来。“我的老天!”他说“,担任什么可能的职务?”“植物学家。具体地说,苔藓学家。”“苔藓学家?可你对苔藓究竟了解多少?”此时,阿尔玛忍不住笑出声来。能笑出声来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她想不起上回笑出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大笑不止,不得不用手捂着脸好一阵子,才好掩饰她的狂笑。这一景象似乎只是让她可怜的老舅舅更为不安。这对她本身没有帮助。
她怎会以为她那不算太大的声名早已远扬?喔,愚蠢的自傲。
阿尔玛一旦控制住自己,便擦擦眼睛,对他微笑。“我知道我让您措手不及,迪斯舅舅,”她说道,自然流露出温暖熟悉的语气。“请原谅我。我希望您了解,我是个独立自主的女人,我到这里来,不是要干扰您的生活。不过事实也是,我拥有某些能力——既身为学者,也身为分类学家,对于您这种机构或许有所帮助。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说,能在这里度过我剩余的工作生涯,把我的时间和精力贡献给在植物史上和我自己的家族史上都如此声势显赫的机构,将是我最大的快乐和满足。”
随后,她从腋下取出裹着牛皮纸的小包,摆在桌子边缘。“我不要求您相信我的能力,舅舅,”她说,“这个包裹里头,是我最近根据我过去三十年来的研究提出的一个理论。其中有些想法您或许会觉得相当大胆,但是我只请求您用开放的心态阅读——不消说,也请勿将研究结果告诉其他人。即使您不同意我的结论,我想您对我的科学天赋也能略知一二。我请您尊重这份文件,因为这是我拥有的一切,也是我所做的一切。”
他没有做出承诺。“我想,您读得懂英文吧?”她问道。
他扬扬他发白的眉毛,似乎在说,搞清楚,女人——对我尊重些。阿尔玛把小包裹递到她舅舅面前,拿起他书桌上的一支铅笔,问道:“我可以吗?”
他点点头,于是她在包裹外面写了些字。“这是我目前住的旅馆名称和地址,在港口附近。请慢慢读这份文件,如果您想再和我谈,请让我知道。如果一周内没有收到您的音信,我就回到这里来,取回我的论文,向您告别,继续走我的路。之后,我保证,我绝不再叨扰您或这个家里的任何人。”
阿尔玛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舅舅又用他的叉子叉了一小块三角形的温特吐司。不过,他没有把叉子送进自己嘴里,而是坐在椅子上,斜着身子,一个肩膀慢慢往下滑,为了给罗杰食物吃——即使他的眼睛继续注视着阿尔玛,假装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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