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农历二月初三,是碧色寨的彝族人祭火神的日子。秦忆娥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她坐在英国产的梳妆镜前,往苍白的脸上扑巴黎香粉,然后对在一旁伺侯她的梅子说:“去告诉师爷禄兴,让·给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歌胪士洋行的大卡洛斯和小卡洛斯先生送帖子去,请他们也来看看祭火。”
坐在餐厅那头的普田虎土司鼻子哼了一声,说:“这些洋老咪,手脚上的毛像猴子一样多,还在啃生牛骨头,懂什么祭火?”
秦忆娥抢白他道:“那叫烤牛排,不是牛骨头。人家吃的是鲜嫩,老牛还吃嫩草呢。”
普田虎土司最怕三姨太提起这茬事儿,三姨太就是他嘴边的嫩草,他的舌头硬一点,嫩草就会像泥鳅一样又滑回她娘家去了。因此他只有对三姨太说:“好嘛,即便他们能用火来推着火车跑,他们也该晓得,是谁把火种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秦忆娥的回答充满她对这个地方的人和事一以贯之的鄙夷,“都什么时代了,真是土包子。赶马的人才稀罕火种,满地跑的火车从不靠火种,却拉来了金山银山。”
秦忆娥回到家里来后,就没给过土司老爷好脸色,当然,并不是说现在她有小卡洛斯的爱了,就可以在这座专为她盖的小洋楼里有恃无恐,而是秦忆娥发现,她不在碧色寨期间,普田虎土司又有了新欢。一个壮实的彝族女人成了土司衙署的总管,土司甚至把粮仓的钥匙都交给她管。秦忆娥见过这女人一次,阔嘴厚鼻、红脸膛大奶子,小蛮腰大屁股。这种女人才能填饱一头老虎的胃口哩。因此,当普田虎土司在她到家那天晚上想摸进她的卧室时,秦忆娥拿一个洋药瓶摆在两腿间,“找你的大屁股女人去!我这儿还上着药。”
洋人的东西总是比刀子还要厉害。不过,普田虎土司很快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再漂亮的女人,只要她在床上拿腔作态,不好任意摆弄,就连一头老母猪都不如。因此,上不上秦忆娥的床,对土司来说也不重要了,三姨太现在不过是他的一个摆设,脸上的一点面子罢了。
男人对失去兴趣的女人,常常连火都懒得发。普田虎土司慢悠悠地对女仆梅子道:“还像木桩戳那儿干什么?快去请那些洋人老爷。”他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秦忆娥三天两头地往铁路那边跑,不是说去看病,就是说去跳舞看电影,参加洋人的聚会,有时连晚饭也不回来吃,那些洋老咪在八角楼里搞些什么名堂,土司又不是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又说在跟洋人学打网球了。碧色寨的网球场上从来只有洋人们玩,彝族人说洋老咪们隔着一张网,把一个球打来打去,还不如人们抢荷包或摔跤,至少人们在这些游戏中还能找到爱情。洋老咪的玩场,就跟耍猴一样,有什么意思呢?但秦忆娥每次面对土司的诘问,总是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交际,社交。人家洋人兴这个,才把铁路修到你这山沟沟里来,让·有财发,有新朋友认识。中国过去不懂交际,所以落后,老是被洋人打。人不交际,还不跟死了一样。”
一股莫名鬼火涌上土司的心头,“狗日的杂种,哪儿来这么多的老爷啊!”
梅子慌忙退出去了,秦忆娥从镜子里看到了土司的恼怒,她头也不回地说:“老爷要有老爷的样子。真是个蛮子。”
每当三姨太说他是个蛮子时,一向气吞山河的土司就英雄气短了,他呷了一口酒,叹口气道:“这世道啊,比我更像蛮子的人多啦。你没有碰到,是你命好。”
普田虎土司的哀叹是有道理的,比他这个彝族蛮子更野蛮的人,如今到处都是。只是他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将横蛮无理到什么程度。不过他马上就要在祭火场上领略到了。
碧色寨的祭火场在村寨后面的龙树林前,人们祭祖、祭火、祭龙都在这片郁郁苍苍的参天古树之下。多年前普田虎土司就是在这里,带着自己的人马和弗朗索瓦带领的铁路勘测队开战。但是在天上的祖先,在大地上的龙神,在火塘上的火神啊,你们看看吧,即便是一个权倾四方的土司老爷,今天也不得不请这些野蛮人到这里来当尊贵的客人。不是为了让·个汉族女人高兴,也不是因为祭火神时缺少嘉宾,只是因为火神带来的火种,被一些人祭祀,被另一些人用来推动了火车,带来了人人都需要的财富。不管怎么说,看在财富的份上,大家还是说得过去的朋友,还需要像秦忆娥说的那样——交际。再说,碧色寨的洋人们还把他当有身份的贵族,他们恭维起他来,常常让·土司像喝下一碗蜜糖水一样滋润。
太阳当顶时,祭火场地上人群熙攘,彝族人已经穿好了他们的节日盛装,搬来了铓锣、三弦、唢呐、牛角号等乐器,汉人敬官,彝人敬火。这是一个神被请下神坛与人共欢乐的节日。
土司普田虎端坐在祭火场的上首方,那姿态和威严让·相信,火神是另一个世界的神,而眼下这个世界属于他。在他的左手边是三姨太秦忆娥,右手边是碧色寨火车站的站长弗朗索瓦先生,歌胪士洋行的大卡洛斯,而小卡洛斯则坐在秦忆娥身边,他旁边是教堂的布格尔神父。
小卡洛斯显得有些落落寡合,像个正在思考着世界末日的忧郁诗人。回到碧色寨已经一个月了,他们一直没有勇气去和土司摊牌,不是秦忆娥在犹豫担心,就是小卡洛斯说他还没有准备好。这个世界上最难说出口的事情,大约就是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上你的妻子了。
今天他的衣着很随意,只在雪白的衬衣外套了一件彝族人的阴丹兰马褂,胸前还别了一朵刚刚采摘下来的鲜艳杜鹃花。刚才他们走上山坡和普田虎土司夫妇寒暄致意时,秦忆娥偷偷将这枝杜鹃花塞给了小卡洛斯,虽然他只是礼节性地致谢,但他们的眼神在明亮的阳光下暧昧地交织缠绵,连天上一掠而过的鸟儿都看见了。
秦忆娥今天穿一身洋女人才会穿的束腰南洋白纱裙,把本来不大的奶子衬得比碧色寨任何一个大奶子婆娘的都耀眼。她的头上还戴一顶女式凉帽,一块黑色的网罩从头顶兜到脖子,使她像个从渔网后面看人的怪物,但是她的美罩在一张网后面,更加令人想入非非。也像她的爱情命运,注定要在一张黑色的网里挣扎徘徊。
弗朗索瓦先生一身白色洋装,带白盔帽;而大卡洛斯先生则身着苏格兰暗花格尼猎装配米黄色马裤,脖子前还系一个蝴蝶结,本地人曾经称之为“刮屎片”,因为他们拉屎时经常用如此形状的竹片揩屁股。
本来这是大卡洛斯特意为露易丝小姐打扮的,但露易丝小姐临出门前诊所里来了一个病人,需要输液,她无法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聚会了。在碧色寨,彝族人的节日很多,无论是火把节的狂欢还是祭祀各路神灵的节日,铁路上的洋人们已经能很自如随意地来参加,把它们当作调节自己生活的一次郊游或者狂欢。当然,他们自己的节日,当地土族人是不会感兴趣的,也加入不进来,除非是那些已跟随布格尔神父领洗入教的彝族天主教徒。
毕摩独鲁是祭火的主角,今年的第一粒火种将由他来迎请。三天前他已经不吃不喝,进入到人神不分的境界。尽管年年都要祭火,年年都要迎请新火种,但毕摩从来不敢怠慢这个仪式中的每一个细节,从斋戒自己的身心,到督促检查每一个环节。毕摩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人们:“火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正如水带来生命一样。火为老祖父,水为老祖母,千百年来,他们一路在养育着我们哩。”这个可怜的老毕摩,只有在彝族人自己的节日里,才重新找回了自己,重新成为碧色寨这个舞台上的主角。
各式乐器此刻已经各显神通地吹打敲响,神界的火神需要听到人间的欢乐,他才会给凡尘带来火的热量和温暖。火神在毕摩的指挥下,被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抬出来了。火神是一个身高约两米多的伟岸男子,穿戴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脖子上挂满新采摘下来的野花和松果,身上贴满了人们用彩纸写上的对新的一年的祈诵和祝词,他下身裸露的生殖器被涂成红白两色,粗壮笔挺,骄傲地直冲蓝天,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手臂那么长,但绝对比一条汉子可以劈开大山的手臂有力,连天空中耀眼的太阳也稍稍感到了害羞。
当火神抬来先给土司老爷和他尊贵的客人们过目时,几个洋人大为好奇,大卡洛斯不无揶揄地小声对弗朗索瓦说:“这可是我见过的最为强壮的男人了。”
弗朗索瓦不失矜持地捋了一下自己高高上翘的八字胡,“噢,他们倒是一个很开放的民族。”
土司那边的秦忆娥却仿佛被那个花里胡哨的生殖器撞散了眼波,层层涟漪般荡漾到了小卡洛斯脸上,再漫进他的目光里。小卡洛斯看见女人的脸在网罩后面羞赧难掩,便一眼望尽秦忆娥寂寞难耐的心。他忽然有自己的生殖器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握住的愉悦,在回来的火车上那个浪漫疯狂的旅途,每次他要进入她的体内时,这个女人总会用手来紧紧握住他的生殖器,还癫狂地呓语道:“啊,啊,它不是一头老虎吧?”回到碧色寨后他们也幽会过几次,在歌胪士酒楼的房间里,在车站后面荒岗的荒草丛中,但都没有在火车上那样惊心动魄、天翻地覆。碧色寨太小了,到处都是多事的眼睛。
不过,祭火场地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面对火神硕大的生殖器,倒是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们就像夸耀自己家里的男人,嘻嘻哈哈地评点着今年这个火神的模样,从头到脚,还有那个巨无霸似的生殖器。她们内心坦荡,纯洁无瑕。因为如果火作为生命之源需要被这些虎的后代、龙的子孙祭祀膜拜,它也一样。
本来,按照往年的规矩,在火神被展示给众人后,毕摩独鲁将扮演“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角色——这是弗朗索瓦站长对他的评语,他将向人们展示钻木取火的绝技,再现彝族人的祖先在茹毛饮血时代迎取火种的历史。多年以来这都是一个神圣庄严的时刻,人们在此之前已经泼掉家中火塘里的柴灰,今天将要把老毕摩钻木请来的新火种迎回家。要不然,他们一年的平安和衣食将无所依持。当火种引燃成一把把燃烧的火炬后,众神狂欢,人神共娱,人们将看到大自然中的神祇们骑着云朵来,驾着飞翔的战车来,乘着蒲公英来,驱赶着虎豹熊罴来,带着天上的仙女来,牵着海里的龙王来。
“他们倒不失为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浪漫民族。”当弗朗索瓦先生听土司说,将有这么多神灵来参加今天的祭祀时,侧身对大卡洛斯说。
“一群长了胡子的儿童。”大卡洛斯打趣道,依然不无嘲讽。
而他的兄弟小卡洛斯却接过话来说:“成年人要是可以合理地胡闹,并把它当成一个节日的话,我情愿生来就是个彝族人。”
秦忆娥瞥了小卡洛斯一眼,于是他连忙补充道:“东方古老的民族总有许多让·们费解的东西,太令人着迷了。这让·们经常忘了自己是谁。”
普田虎土司终于找到反击这些自以为是的外族人——包括自己的三姨太——的机会。“我们彝族人就是在山林里迷路了,也总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场地中间有一段干枯的老树桩,约有三米多长,两人合围那么粗,它被雷电劈过九百九十次,被魔鬼啃吃击打过六百六十次。因此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它是火神之父,每年毕摩独鲁都将从它的身上用一根钻木杆取出火种来。它就像大地上沉默的老父亲,在人们最需要时,燃烧自己,温暖众生。
今年的祭火节来临之前,毕摩得到了神灵的一些让·也感到费解的启示。昨天晚上,他在家里看见一道蓝光出现在火车站的上空;五天前,他在山梁上看见百兽逃亡,众鸟迁徙,无论他使用何种语言呼唤这些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仿佛都没有听到,连那只随时降落在他肩膀上的山鹰,也只是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周后,恋恋不舍地飞走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山上的野花要么不再开放,要么开错了季节。春天时,大地竟然像错过了花期的寂寞老妇人,在本该马缨花遍山开放的灿烂季节一派凋敝、单调;而该在冬天开放的山茶花,却在秋天里提前开放,似乎要向人们宣告,这个冬天将会很漫长。更让·感到恐惧的是:年年开春以来都会将大地打扮得一地金黄的油菜花,今年竟然会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开成了血红色的一片。毕摩当时就吓得给苍天大地上的诸神跪下了:东南西北中的天神啊地神,树神啊龙神,掌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生命树啊,是万物错过了季节,还是我们得罪了众神?这是一个凶年。
因此,今天的祭火毕摩独鲁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在那些彝家的后生抬火神时,他不断告诫他们:“小心,小心,火神今天脾气不好呢。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啊。”
祭火场寂静下来,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毕摩将如何从神灵那里迎请来第一颗火种,而他的嘴唇竟然不听使唤,没有念出烂熟于心的迎火经文,似乎有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使着他,让·不由自主地念出“地上的恶龙来了,天上的恶龙来了,地上的恶龙天上的恶龙都要来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咒语。他的耳朵边则填满了野牛一般的嚎叫,不是一头,而是一群,铺天盖地向他冲来。他手里抓着的黄栗木钻火杆禁不住颤抖,力气在一瞬间就像手掌里捧不住的水。老毕摩急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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