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呆在这个人的身边,所品尝到的味道。
徐若虚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头,却叫了一声,松开了手。猞猁跳开,威胁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蹿上了房顶。他沉默,看着徐若虚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焖烧的炉火一般绵长的感情又出现了,在他耳边反复地念着:这是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喜欢吗?”
“那又如何?”徐若虚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要我眼睁睁看它被扯断尾巴。哎哟!”
“……喜欢。”
他盯着那只猞猁,“妖兽。”
“要说,我,”徐若虚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和之前无数次想要教会他说“我”这个字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着眼睛。
“我。”他将一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徐若虚。不知从何时开始,胸口的紧缩被一点点化开,那滋味远胜过蜜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他想要传达,想让徐若虚知道,拜他所赐,此刻他尝到的一切。
“徐若虚。”
于是他学着之前看过的人类,将嘴角朝两侧扯开,露出一个缓慢绽开的笑容。
他站着,审视着眼前这张脸,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将那上面的泥都擦了。嗯,这样看起来跟他记忆中的脸比较像了。还有那个与之相应的名字。
徐若虚手中的筷子啪哒一声掉下来,“我,我现在就跟朱掌柜的告假去!明天我们去吃遍无夏城!”
这句话听起来耳熟。所以他停了下来,略一思考,便朝他们走过去。揍人的家伙看了看他的脸色,慌慌张张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来,脸上蹭得都是泥,怀里露出一只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双尾。
六
虽说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那张脸。经过某处少人经过的巷口的时候,巷道中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类正在揍一个明显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来,护着怀里的某样东西,还在嘴硬:“光天化日,你们便这样作践生灵……哎哟……徐某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徐若虚兑现了他的承诺。他们扫荡了整整两条食街,一路吃过桐皮熟脍面、满麻烧饼、薄皮春茧包子、灌浆馒头,又买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鱼儿、荔枝甘露饼等等的甜食,足够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虚拿着预支的工钱,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接下来,他有些茫然。要如何重新寻到蜂王和它的人类坐骑,这是个难题。他都至今无法区别人类,他们看起来如此相似。如今在他的脑子里,唯有一张鲜明的,属于那个人类孩子的脸。还有那个名字。
两人往酒肆里沽了两角酒出来,装在皮囊里随身带着。等逛到中街,见一旁搭起的瓦肆里正演着戏,人群挤了两三层的时候,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虚想往里挤,零却牵了他,往旁边一株柳树走。他飞上枝头,再拎了徐若虚,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虚被他拎习惯了,乐呵呵地没有反抗,脸上还有饮酒后的红晕。
让自己被困在单一的躯体里,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丧失了众多的耳目,还有源源不断、可以补充的兄弟们,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意识到继续留在原地的危险,当即生出翅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天空。等到了偏僻之处,又寻了一个跟自己身量相仿的过路人,击倒之后,改换了穿着。
戏台上正演着一个涂了大花脸的老头子,和一个画着白脸的年轻后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两柄枪,你来我往地战了四五个回合。老头子忽然露了一个破绽,被那后生朝胸口刺了一枪,立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徐大人!是北狄的奸细!北狄奸细杀人了!”
零看不懂剧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虚的脸色:他面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它鼓动了翅膀,等待着蜂王的下一步指令。但毫无回应。它就像被笼罩在一片静寂的水域里,无论是蜂王,还是它的坐骑,都从它所能感应的范围内消失了。它茫然四顾,随后低头:那人类的尸体还躺在它脚边,眼睛甚至还是睁开着的。一些人类正惊恐地退开,又再满怀着愤怒拥挤上来。
另一个年轻的后生上得台来,在那老者身边跪下,扶尸痛哭,喊着:爹——
崎儿……若虚……人类的意识已经开始消散,但那强烈情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倍感困惑,最后决定压下去,回巢之后再与其余的兄弟分享。没错,等它重新具有群体的智慧之后,它或许能明白这是什么。
“没意思。”徐若虚干巴巴地开口,“我们走吧。”
它愣了一下。它认得这张脸,认得白皙脸颊上的酒窝,还有扑扇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在敲响金锣的时候,它曾经与他有短暂的对视。
“徐若虚,”零开口唤他,“那人类说我杀了你爹。”
意外发生在他收回了针刺的那一瞬。每次捕猎都意味着和猎物不可避免的接触,而濒死的猎物总是会传递一些零碎的影像过来。对玄蜂来说,这是体会世界的独有的方式。这个衣着寒酸的人类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情感,一名幼年人类的面孔被推到眼前。
台上的戏唱得越发激烈,年轻后生在唱,大仇必报云云。零仔细地听了,然后转眼看他,婴儿一般无辜地问:“那你为何不杀我?”
那时,它的兄弟都在彼此厮杀。它数着它们一个接一个熄灭的意识火光,体会着一波波传递过来的痛楚和坠落时的眩晕。为了吸引其余人类的注意,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只要能回到母巢,就能有新的兄弟补充进来。相比之下,它的另一个举动显得更加冒险:它将绝大部分意识收拢,灌注在最强健的那只蜂身上。正是它负责了敲响金锣,引来刺杀对象。它是这年春天最先孵化出来的一只,个头也最大,有奇异的蓝眼。它甚至还有一个被蜂王赐予的名字:零。
徐若虚纵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干二净。他苦笑着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但这个据说穷凶极恶的人类未免有些过于好杀了。它所做的只是走过去,用针贯穿他的后脑,从头到尾没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它看见人类眼中的亮光瞬间暗淡,朝后摔倒,面上是凝固了的惊愕表情。
他俩跟驿站租了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骑着出了无夏城。一路上徐若虚沉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零跟在后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徐若虚最后停了马,翻身下去。他们面前立着块漆黑的方形石头,后面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你是伟大的战士,蜂王说,去杀掉这个家伙。
“爹,我带阿零来看你。”徐若虚咕哝着,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气,一点点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楼外杀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个天真的梦想,希望总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可和平共处。他总是相信,既然妖兽能化成人类,能说人类的言语,总能找到一条法子,能跟他们做朋友的。”
这里有一个危险的人类,他会烧掉我们的整个族群,包括巢里还没有孵化的卵,和那些柔弱的姐妹们。萨满大人从星星运行方式的改变中得到了启示:不出五年,他就将引来浓烟和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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