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充的儿子和江都侯靳石的女儿要联姻了,这个消息一天间传遍了整个长安。
江捐之和他那死去的叔叔完全是两种人,他从不因为自己父亲有威势而骄横不法。几个月前,当他在灞水边初见靳莫如时,立刻就被她迷住了。乃至后来靳家拒绝了他的求婚,让他大病一场。当他还没有完全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时候,靳家又突然派人上门求见江捐之,婉转暗示了靳莫如的想法,他登时喜出望外,急忙奔出去告诉江充,江充见爱子高兴,自然也很高兴。于是在一系列匆忙的纳采、纳吉等前期准备之后,婚期很快就确定了。这天的黄昏时分,朝臣正陆续来到江充的府第祝贺,这时几个甲士突然拥着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庭中诸人看见他们的服饰,立即识相地闪开了一条道路,知道是甘泉的使者又到了。果然,使者召来江充,当庭宣读诏书,在褒奖了一番之后,命令将被劾奏有巫蛊不道举动的后宫妃嫔下水衡狱、廷尉狱和京兆尹杂治。
江充心里一沉,天子果然谨慎,竟然不让他独自审讯。他自己知道,所谓后宫巫蛊本无其事,不过是自己的栽赃,如果整个案件交由水衡狱处置的话,那自然好办。稀里糊涂就可以结案,将她们都杀了。这样对卫皇后的心理是个巨大的威慑,假如能逼得她神经失常,紧张之余果然发兵造反,那就省事多了,正可让皇上相信自己的忠心,绝无诬妄。可是如果交给三府杂治,自己就不能一手遮天。严延年那老竖子本来就不是好惹的,多次跟自己作对。尤其让自己不能接受的是,京兆尹沈武也参与其中。他头上不禁冒出冷汗,燕饮都没了胃口。如果让沈武查出妃嫔们蒙冤,自己就有可能反坐其罪,那结果十分危险。
他擦了把汗,口道遵旨,又强作欢颜地和使者客套了几句。送走使者,他心绪不宁,命令家丞迎接宾客,自己躲到后阙楼上去发呆,他得想个办法来应付这件事。可是在阙楼上踱了数百圈也没想出任何办法。他俯视着前院,听着欢声笑语一声声送入耳朵,心中烦闷更甚。今天本来是很快乐的日子,通过这次联姻,拉拢了靳不疑,而靳不疑和严延年关系很好。日后有机会燕饮,一定可以和他们都把关系搞好。但是沈武这个竖子,自己刚刚整得他家破人亡,他怎么肯善罢甘休。看皇上这么信任他,一定也对自己有所猜忌,这才是最可怕的。他烦躁地望着前院,突然把嘴巴张得老大。
他看见了自己感到最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刚进庭院祝贺的官吏,脸庞年轻而憔悴,这个人竟然是小武。天,怎么可能,他会来给自己祝贺?可是分明是他,只见他和自己的家丞含笑行礼,然后一个升祚阶,一个升西阶,亲切地拱手,走上了堂。他身后跟着一个健壮的武士,满面虬髯。江充知道这人叫郭破胡,是小武的随身侍卫。郭破胡现在没穿浅红色的武卒服装,而是带着一梁的竹皮冠,身穿簇新的黑色深衣,手上还捧着大匹的丝帛,显然是作为贽敬礼品的。江充呆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该自豪一番,沈武竖子这次吃了大亏,死掉了一个漂亮妻子,大概知道斗不过我,找机会示好来了罢?他或许害怕自己仍然不肯善罢甘休。也好,如果他懂事,我未始不可以饶他一命,至少先利用一下也是好的。他这样想着,呼吸简直要停止了。这时家丞也匆匆跑上楼来,低声道,主公,天大的奇事,京兆尹沈武来登门贺喜了。
江充屏住呼吸,假装淡淡地说,哦,知道了。怎么一点不谨慎,这有什么可大呼小叫的。
其实家丞开始看见江充听完诏书就心情不悦,已经猜到他是为了沈武的加入杂治巫蛊狱而烦恼。刚才看见小武登门,很为主人高兴,所以赶快前来报告。不过他知道主人一向好面子,也不点破他,肃然垂手道,主公见教的是。臣井底之蛙,不过诸位大臣都在庭院等候主公,主公还是下去让大家一瞻风采罢。
江充哼了一声,也好,知道你见不得大场面。他和家丞下楼,刚到前庭,只见小武匆匆趋近笑道,都尉君,刚才得到诏书,皇上让武协助都尉君杂治后宫巫蛊案。武左思右想,虽然知道都尉君一向对我不喜,可是为天子办事,总不能计私怨。所以还是腆颜赶来,祝贺都尉君的公子新婚大喜。
江充一愣,看着小武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情一下子又收紧了。妈的,这竖子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不是因为惧怕我而主动示好,看样子他对自己能加入杂治巫蛊案颇为喜悦,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强笑道,岂敢。府君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为天子办事,自然不能计私怨,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府君肯屈尊莅临寒第,真是蓬荜生辉。希望我们好好合作,奉公尽职,不让君上担忧。但愿巫蛊一灭,君上御体霍然痊愈,我等和天下的百姓也可以放心了。
小武笑道,有江都尉这番话,武首先就放心了。都尉君不必犹疑,巫蛊诅咒君上这件事,简直是人神共愤。为臣下者不爱其君,是为不忠;为人妻妾者不爱其夫,是为不义。不忠不义,将何以自托于世?都尉君尽管放心,臣一定会全力协助都尉的,不但要治理,而且要穷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江充干笑道,沈君能够这样想,那是最好了。他看着小武的笑脸,心里乱成一团。
二
不一会宾客全部到了,乐工也布满阶下庭中,笙钟齐鸣,大家觥筹交错地欢饮。过了不久,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主事者大叫,公子迎亲的车马回来了。接着一个俊秀的青年执着马鞭从萧墙后转了进来,他身着绛色的深衣,宽袍大袖,头戴介帻,显得满面春风。见了江充,疾步趋过去跪拜行礼,喜气洋洋地说,阿翁,孩儿回来了。
江充满面慈祥地看着自己英武的儿子,点点头,很好,你先出去,领着新妇拜见一下宾客,敬酒备礼,再自己引进青庐罢。你现在真正是大人了,凡事要明白责任所在。
小武坐在一旁,侧目看着这个场面,心如刀绞。这江充心肠毒辣,对自己的儿子却舐犊情深。唉,人性真是复杂。眼前的一幕好像是自己刚在广陵国亲历的一般。那江捐之不就是自己当时的化身么,他的喜悦、得意,一如当时的自己。他想起了自己怎样驾车载着刘丽都从显阳殿奔驰到清越殿的情景,如今人天两隔,泪水顿欲夺眶而下。他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庞,免得宾客们对自己侧目。他想起在高釭红烛的清越殿正房,刘丽都鼓瑟时的妖娆之态,那样美妙的幸福,而此时已杳如黄鹤,永不可再得。他想起刘丽都边鼓瑟边唱的那首歌,是冥冥之中的谶语么?那般凄婉的歌词,怎么能用到洞房新婚之夜?他想起当时自己无意识说的话,"那我就学学古人,于边塞风吟,取其数策而已: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罢"。而果然,欢娱只是一刻,一朝过去,就杳不可追。那歌词的最后一句方是最怆怀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现在伊人已逝,一切的一切,只有通过长相思来漫抛轻掷了。
江捐之听了父亲的话,躬身道,是的,阿翁,孩儿马上就去。他转身离开,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已挽着一个年轻女子。一大伙男女侍从捧着妆奁礼物跟在他们后面。那女子梳着高髻,髻上插着步摇,身上披着华丽的袿衣,肩上在身后还拖出燕尾状的飘带。她肤色白皙,神色端凝,没有显出一点喜怒哀乐。小武认出了那就是这场婚礼的新妇靳莫如。自从来到长安,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她,当初在豫章,差点和她成就了姻缘,只是因为公孙贺的捣乱,刘丽都的突然出现,才打乱了一切。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场景啊!她和两年前相比,没有些微变化,只是可以觉察,这样喜庆的日子,她似乎并不开心,这是为什么?
这位是京兆尹沈武君。当这对新婚夫妇举着酒爵走到小武的席前,赞礼者介绍道。江捐之长跪着举起酒爵,恭谨地说,捐之敢以一爵酒为沈君足下寿,祝足下长乐未央,欣欣安康。靳莫如抬首看了小武一眼,脸色惨白,也学着丈夫说了一句,莫如敢以薄酒为沈君足下寿,愿足下长乐未央,欣欣安康。
小武看着江捐之面目诚恳,全不似其父,心里暗叹,江充这样一个悖妄的恶人,也算是有子,靳莫如嫁给他,可以说是般配了。他又扫了一眼靳莫如,发现她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不由得颇为局促,他惶惑地避开她那深邃的目光,也直起腰,长跪着举起酒爵,道,武岂敢受此大贶。请尽此爵,令夫妇新婚大庆,武谨有吉言相赠: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说完仰首将酒一口饮尽。
靳莫如也仰首饮完爵中的酒,看见小武脸上挂着泪珠,心里好生悲痛。她知道他的不幸,本来想着如果能帮他,才嫁给江捐之。她认为自己的想法虽然天真,却并不悖乱。可是随后的结果是那么的出人意料,他遇赦了,但是他的妻子却因此自杀。黄土古原上的豪门大族,谁不知道京兆尹沈武的妻子有着难以形容的美貌。她猜想,他一定是将妻子视同拱璧。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最是红颜不延年。一代丽人,为了她的丈夫,就那样倏然化为一抔黄土。面前这个男人的确是有魅力的,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翁主那样决绝地为他死。而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知道妻子是为了自己而义无返顾地仰药,绝对不会无动于衷的。他的眼泪虽然已经是一个明证,但还远远不够。她了解他,知道他看似平静的心胸下,涌动着的是怎样愤懑的热血。别人不知,但她知道。虽然在豫章县相处的日子不多,她却觉得自己和他息息相通。想到这,靳莫如不由得有些羞愧,自己真傻,在这场男人的较量中,自己能起什么作用呢?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他而嫁给江捐之,会不会笑自己的幼稚。何况他现在还并不知道,那他内心对自己一定有误解的了。好好的一个贵族的女子,为什么偏要嫁进江充这样的家族。他一定会讥笑自己,或许还有怨恨,为什么嫁给和他有着深仇大恨的家族。他的祝福自然不是真的了。可是,他又怎斗得过江充?她想到这,突然感到奇怪,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肯跑到江充的第宅来祝贺,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知道他不是那样贪生畏死的人,也绝不会因为一次的较量中失败了,就从此跪伏于对方的脚下。那一定有别的企图。想到这里,靳莫如的心一阵刺痛,她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小武一眼,但是小武转过头,和身边的侍卫郭破胡笑着说着什么。那是强自做出来的笑容,是为了掩饰。她肯定。
三
小武的举动是有些奇怪,这连严延年也看出来了。严延年对江充搜获的一系列后宫嫔妃的巫蛊证据有点怀疑。他坚决要求详加勘验,更多的盘问证人,搜集证据,可是江充对他的罗嗦表示不满倒也罢了,连小武也竟然反驳道,严廷尉真是过分谨慎了。江都尉根据胡巫的望气,亲率执金吾车骑在掖庭搜得木偶人,证据确凿,恐怕没什么可以怀疑的,除非……
除非什么?严延年看着小武那张冷漠的脸,这张脸以前也和他在朝廷上面对面辩诘过。那时虽然也不动声色,但是犹自可看出激烈的言辞下充满了热情,那是一般小吏刚出仕时多有的理想状态,每个毛孔都充盈着报效君上的热忱之心。然而现在这张脸却是不折不扣冰凉冰凉的,偶尔冒出的笑容也夹杂着砭人的寒气。似乎这个刚刚精进的青年干吏,随着官职秩级的增长,年龄也霎时老了几十岁。看惯了人世的荣辱,而变得波澜不惊了。
小武道,除非廷尉大人不以君上的御体为意。胡巫已经说了,皇上的病体经久不愈,皆是因为有人在暗地里巫蛊诅咒。都尉君干冒惊扰宫省的指责,捕获到这么多人,忠心可嘉。而廷尉君竟然犹豫不决,莫非想让罪犯"逾冬"么?
啊,严延年吃了一惊,沈武这小子到底怎么了?不但帮江充说话,还把这样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逾冬"是律令的常用语,一般来说,朝廷只在冬天处决犯人。如果有司借口证据一时不确,不能草率判决,就可能将案件拖过冬月。那样,犯人至少还可以再活一年。在一年中,逃死的变数极大,有可能碰上朝廷的新春大赦,也有可能旧案久系,总之很有机会幸免一死。有些官吏为了徇私,就经常将自己的熟人不作判决,尽量拖延,希望等到活命机会。
沈府君何出此言,严延年心里很不悦,但是看着小武的冷硬目光,语调却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没什么,小武笑了,可是严延年仿佛看见他脸上的冰块绽开了一般。大家都是为天子办事。他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圈,道,天汉四年,有人告发胶西王刘端谋反案,事下廷尉治。当时的廷尉吴尊声称刘端谋反无真凭实据,奏请详勘。诏下中二千石以上杂议。丞相奏吴尊身为廷尉,心怀奸宄,不系念天子安危,却为反贼说情。当时案件正好在十月发生,公卿都认为吴尊想让刘端拖过冬月,得以减死,大不忠。天子大怒,下吏簿责吴尊,吴尊惶恐自杀以谢。--我这可也是为了严廷尉着想啊。
这个,严延年语塞,心下非常愠怒,但是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反驳,小武说这个案例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劝他不要不识相,免得将来象吴尊一样只能伏剑自杀以谢。他只得嗫嚅道,沈府君说的是。既然罪状明白,那就照常讯鞠论报罢。他心里有种极其阴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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