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富蕴县比起如今的永红小镇又大得了多少呢?
安静得如世界尽头的富蕴县,只有四条马路呈井字形交叉的富蕴县,全是树的富蕴县。每当我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那条笔直安静的林荫道上,浓密的树冠在上方交错,形成阴凉的拱廊。眼前世界无限深邃而古老,直到现在仍迷惑着我的心。
走完那条路,书包便更加沉重了。装着完整的落叶,斑斓的石子,动物的完美对称的骨骼,或一只空香水瓶,一只装过药水的硬纸盒。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我也想把关于自己的许多事都告诉她,却突然发现此时的自己比她更不擅表达。
这时,她的车发车时间到了。她持票与我告别。我透过窗户看着她上车。那趟班车乘客只有她一人。她走了,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走了。
发车时间仍然还早,我走出候车室,在附近转了转。
车站门口,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空地刨土,一头牛静卧树荫下一动不动,一个趿着破拖鞋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目不转睛看着我。
我也看了他一会儿。然而谁都没认出对方。
顺着马路往下走,没几步路就走出了小镇的繁华区。
没有人。家家户户敞着院门,安安静静。
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个男孩蹲在自家大门口的空地上摆弄着什么。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倒立在他身后,轮胎朝天,其中一只轮子已经被卸了下来。
走近一看,在修自行车。准确地说,是正在补车胎。其手法娴熟又地道。
我略感吃惊,毕竟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他使用的工具极简陋。以一只啤酒瓶盖代替锉刀,将瓶盖带齿的那面反复刮擦一块小小的胶皮补丁,使之变得粗糙,增加摩擦力,以便更牢固更紧密地黏合在漏气的地方。
在他身边放着小半条旧胎带,上面已经剪了许多缺口。可想之前的很多岁月里,他已经无数次这样修补过他心爱的、唯一的自行车。
我看了一会儿,惊奇感很快消失。
若是自己的话,也能熟门熟路做这种事呢。
在我漫长的童年中,我总是终日守在街口的修车摊前观摩师傅的劳动,所有步骤烂熟于心。我看着这孩子在擦糙后的补丁和车胎破漏处均匀抹上冷补胶,再仔细贴合、压紧。我知道,接下来他会给这条车胎充气,再一段一段放进旁边那盆水中,检查还有无漏气之处。
我还知道他会再次放掉气,沿着车轮边隙将瘪内胎塞进橡胶外胎,并小心把气门芯拔出来。
最后,我知道他会装上车轮,拧紧螺丝,再次打饱气。
于是,他的自行车又能横冲直撞、无往不至了。
但是这一回我没法全程观摩了。时间到了。
我向客运站走去。
好像刚刚回了一趟童年,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
接下来还有更为漫长的旅程。
中巴车摇摇晃晃离开这小小的绿洲,投入荒野。我望向窗外,永红公社渐渐消失在大地深处。
从此再也没有永红公社了,从此世界上只剩杜热小镇。
柏油路又旧又破,到处大坑小坑。车在路面上绕来绕去,东摇西晃,走得慢慢吞吞。车上的乘客都默默无言,同我一起,跟在全世界最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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