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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下午三点钟,通知我和另外十九位干部去局本部开会。一看我们这二十个人,哪个科的都有,一律四十岁以下,身体好,无家庭负担。女的只有三个,我最小,刚满二十岁。大家谁也不知道开什么会,但猜想八成和地震有关。

不出所料,在局里碰上局团委的一位同行,透露说清河农场受灾严重,铁路不通,公路也不通。昨天夜里农场的一位副场长带着个干部坐一辆吉普车,千辛万苦跑出来到市局告急。局里决定马上组织力量,开赴清河救灾。

大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各业务处抽来的干部之外,还有几个公安医院的医生,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大家好奇地把目光集中在前面两个陌生人的身上,这两人一老一小,满身泥水。老的站着,用很带感情的目光环视着我们,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感谢;小的坐着,面无表情,疲惫不堪。小祥,那就是你!

你的性格本来有很活泼的一面,可也许是第一次置身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面下,那天却处处显得呆板。你在那偏僻一隅的地方出生、长大、读书、毕业,完全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你坐在椅子上,给人的感觉非常弱小,凭第一眼的印象,谁也不会想到你站起身来竟比那位老场长高出半个肩。

那天的会议短促得出人意料,先是有人扼要介绍了清河农场的灾情,然后就宣布成立抗震救灾工作队,再然后就宣布立即出发,奔赴灾区。一切话都用命令的口气说出,让人没有思考更没有犹豫的余地。开始还是闹哄哄的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犹如战争一般的沉重气氛。我心里咚咚直跳,对于一个从小就为“没能赶上战争年代”而抱憾的热血青年来说,这骤然而至的沉重气氛是那么新鲜,在和平年代,我想这大概就等于上前线了。而前线是什么样子,我们去了干什么,会碰到什么艰难险阻,一切都茫然。这又不免使人心虚。对灾情的介绍笼统得等于没说——死了很多人,塌了很多房子……到底多少?都不知道。连你,小祥,也是一样,你在地震后不久就随了那位洪场长,绕过一道道塌桥断隘,夺路北上了,你也不清楚那五十里方圆,两万余人口的农场,现在究竟成了什么局面。

散了会,直接下楼,大家拥挤着上了停在楼前的几辆卡车。天仍然下着雨,有雨衣的穿雨衣,没有的淋着。局机关有不少人挤在楼门口,默默地看我们上车。我举目四顾,竟找不到个能代向父母道一声别的熟人。

卡车穿过雨雾濛濛的城市,往天津方向开。过了天津,天渐渐黑下来,雨也停了。越往前走,看到路边坍塌的房子越多,还有扭断的公路、长而深的裂沟、高高弓起来的铁路桥、路面和田野上的大片喷沙,大地居然变得如此丑陋、破烂、恐怖、不可思议了。车上的人不断惊呼着,像是惊叹神话世界中的古代遗迹,好像一辈子活到现在,才真正发现了自然力的强大和人类的渺小。我们一路上没看见死人,连活人也没有,天地间和旷野上仿佛只有我们这几辆孤单单的卡车和一股沉沉的死气。

那天我和你同在一辆车里。你沉默寡言,全不理会沿途的各种奇观,也不参加我们的谈论和争辩,只是抱着膝盖,一声不响地蜷缩在车厢一隅。你仿佛和大家很隔膜,大家也不注意你。从沿途的观感中,我能想象到你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惊心动魄的经历。你从一片废墟中侥幸逃命,是惊魂未定,还是在挂念唯一的亲人——和你相依为命的姥姥?或者仅仅是累坏了,你毕竟太年轻。

路不好走,颠簸到夜里十一点钟,到达了农场的边缘。下了一天透雨;前方的地面在夜幕中呈现着斑斑反光,显然已是一片泽国。进入农场的唯一通道是一条三十多里长的土堤,借着车灯射出的两道光柱,能看到土堤表面全是狰狞的稀泥,乘车通过它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大家下了车,七嘴八舌,茫然无措。局办公室的肖科长自称来过这一带,提议另找路从汉沽方向绕进去,但究竟怎么走,他也含糊。小祥,这时人们自然想到应该问问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开口说话,你本来不是个拙于辞令的人,却是人多怕生,只是一味摇头,嘴里说:“不行啊,不行啊。”

肖科长把你的辞穷当做犹豫的表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争辩道:“怎么不行,我走过多少次了,过几座桥,能到汉沽。”

你似乎胆壮了些,说:“现在十座桥塌了九座,就是因为有那些桥,才过不来。”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从这儿?”肖科长指着堤上被刺目的车灯映照着的烂泥。

“就从这儿,那还有错!”你的声音一下子明快了,带着孩子般的好斗和认真,可随即又软下来,又否定了自己,“可那时还没下雨,地是干的呀……”

后面的车陆续赶来,那位上了年纪的洪场长挤到人前,甚至对堤上的烂泥都没有望上一眼,就振臂呼道:“都下车,空车慢慢开,大家在两边护着,别让车滑下去,快点!”

他大概有六十岁了,大脸,粗眉,地道的烈汉模样,那张坚忍的脸本身就像一个复杂的故事。他的果断使人不敢怀疑他的权威,于是没人再提另辟途径的话。但是肖科长提议先休息一下,一来做个前敌动员,二来也等堤上干一干再走。说心里话,我是很希望能休息一下的,被雨淋透的衣服湿乎乎地包在身上,风吹一路,哆嗦得几乎要抽筋,肚子又空,我担心要生病……

小祥,只有你急不可待:“不行啊,就是等到天亮这泥也干不了。”见周围无人响应,你仿佛理亏似的,试探着又说:“洪场长,要不然我先背上点药,先进去,先告诉场里……”

漆黑如墨的长堤,仿佛一直通向茫无边际的天尽头,一个人徒步闯过去,得有什么样的胆量呢?你的勇敢使我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并且引起了自己的惭愧。

“我也去!”

我举起一只手,明知所有人都会吃惊,却故意说得平静。也许在刹那间仅仅是出于一种“意识流”的盲目性,使我生出了许多关于人类生存竞争问题的重大的联想。在那个“时刻准备打”的年代,几乎人人都要估量一下自己的精神和体魄,能否适应艰苦的战争,在严寒的野外风餐露宿;在夏天的酷暑长途跋涉;或者在枪林弹雨中一往无前;甚至被捕后经受严刑拷打,脸不变色心不跳……那些年我正是朝着这个标准,向往着强者的道路。继平,这恰恰是我最初见到你时最不满足的一点。你过分斯文、臃肿,说话咬文嚼字,走路四平八稳;你的彬彬有礼像是刚刚受过蹩脚的训练,穿着虽然讲究,可我却偏偏不喜欢那个养尊处优的神气。

你身上到底缺什么?是男人的野性,还是青春的热情?

可介绍人把你领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将近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这年龄连我自己都心虚是否还有资格挑剔别人。“他能对你好,就行了,可千万别再挑了。”父亲倒是非常实际,“你呀,就是让那些玫瑰色的幻想给耽误了。”

不错,按目前的“行市”你和小祥的身价确有天壤之别。小祥的父母虽然是清河农场的创建者和初期的领导人,但早已去世,他实际上是靠着微薄的抚恤金长大的孤寒子弟,后来又端上了你最最看不起的饭碗——警察。而你呢,中医院里堂堂的按摩师,尽管这个行当初听来会让人联想到理发馆里给人捏肩的剃头师傅和那些蹒跚的瞎眼老太太,可我已经懂得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医生,正式的骨科医生!”你不止一次愤愤地向我强调:

“我不光会按摩,还得懂解剖学、经络学,得会看X光片,看心电图,我有处方权!他们那种按摩算什么,不过是让人舒服舒服,保健性的,扒拉脑袋就是一个,要是在国外,像他们这种按摩的其实就是妓女……”非我族类,越说越难听了。

当然,在国外,医生是高尚的职业。

要是真到了国外,你一定如鱼得水了。你能玩,会享受,喜欢一切热闹,不管是有趣的还是无聊的还是肉麻的热闹。我呢,恰恰在这方面没法与你合拍。我这些年越来越喜欢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去寻找寄托的天地,我的气质忧郁也崇拜忧郁,似乎只有在忧郁中,感情才能充分发泄,而在这一点上你又恰恰满足不了我。

新婚燕尔,我尽管并无玩兴,但仍然打足精神随你到杭州去度蜜月。结婚毕竟不是儿戏,哪怕仅仅是承担一种义务,我也该为我们的百年建设一个好基础。

逛“灵隐寺”,你每殿必进,慷慨地打发着那些站在门口收“买路钱”的和尚们;登“藏山阁”,你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迂回迷离的山洞里钻来钻去,刻意选择各种刁钻古怪的角度留影存念;你能在“楼外楼”前的码头上排上两个小时的长队,为的是租一只脚踏游艇绕半圈西湖。哦,比起地灵人杰的西湖,那勾留了多少骚人墨客的洋洋十景;那令人神往和凭吊的人物传说,使村野的清河相形见绌了。清河虽美,却绝没有那种亭台楼榭、柳绿桃红的雍容气派,也从没有什么人肯对她折腰膜拜。但她也是一个母亲,统率着众多的子孙支脉,滋养着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每一条支流都那么胸有成竹地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魅力,都好比那条透澈见底的“孩儿河”,小祥只领我去过一次,我就再也忘不了她了。她仿佛是清河朴拙气质的一个缩影,那河水多清多凉,恬淡温存而又无牵无挂地流动着;还有河边那片结满阳光的小树林,安静得甚至带了点仙气,像一派鸿蒙未开的原始天地,一个出世未久的单纯的“孩儿”……我永远都记着那个闭塞的村野小景带给我的欢愉。

那天下雨,不能出户,就在临靠西湖的那个旅馆的舞厅里,你迷上了迪斯科。你至少换了十个舞伴,跳得那么认真、疯狂。我一点也不忌妒,大家天南地北、素不相识。我甚至庆幸你能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好让我独自待在阳台上,凭栏远眺,看西湖在雨雾空濛中多么辽阔、神秘。望不及尽头的茫茫平湖,辨不清轮廓的蒙蒙孤山,似乎模糊了西湖的形貌,只给人一片山和水的抽象感受,正是这种混混沌沌的感受,使我又悠悠地,回到了清河。

果然是大年初一,这趟火车就像是给我一个人开的,空荡荡的车厢在铁轨的交错处显得格外摇晃。也许我真的发了疯,居然跑到火车上来过春节了。

在清河,只有这趟逢站必停的慢车。早上七点半钟从永定门启程,出丰台,过天津,然后在视野开阔的华北大平原上行进两个多小时,进入河北省宁河县境内。下午一点多钟,过了又宽又直的潮白河以后,透过车窗远眺,能看见地平线上冒出一片密密的枯槐,这就是说,火车已经踏上清河的地头了。

我的心也忽地提了起来。

小祥,算起来你今年应该是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如果你那英俊的脸上再长出一层黑花花的硬胡子,准是个标准的男子汉了。你知道我此刻正在一步步走近你吗?我甚至已经站在你的家乡的门口了。

你爱你的家乡,对这片淳朴的水土一往情深,光是那地平线上逶迤的树林,你就不知对我夸耀过多少次。树,是这个大型劳改场取之自然的“界墙”。你曾引我登高远望,那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荫盖使你骄傲,在土黄色的大平原上,这里不愧是得天独厚的绿洲。大片的树,大片的稻田,加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沟渠塘洼。为清河赚得了鱼米之乡的美誉。

然而此时此地,正笼罩在苍茫的严寒中。火车在茶淀站仅仅喘息了一分钟,就行色匆匆地开走了。一个穿绿色铁路服的老头儿应付差事地从屋里跑出来晃了晃那面肮脏的小旗,匆匆忙忙从我手里收去了这趟车惟一的一张到站票,便又缩回到那肯定十分暖和的小屋里去了。从远处传来的零星错落的鞭炮声,为这里异乎寻常的冷清做了有力的注释:今儿是春节!我突然觉得整个儿身心都笼罩在一种深深的孤独之中。我既不知道身后,北京的家里——丈夫、公婆、还有我自己的双亲,对我的出走会怎样反应,也不知道前方,前方的一切还是不是旧日的模样。但愿不会有人认出我……大年初一跑来看小祥,我算他什么人?大年初一离家而去,搅得人人不安,也许这明明的,就是疯了!

农场接这趟火车的班车并未因过节而取消,来的是辆崭新的北京牌大轿车。我记得地震那年的班车还是辆烧柴油的“大鼻子”,开起来摇晃得吓人。小祥曾断言,那车比他父亲的年纪都大,八成是慈禧太后时代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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