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巴塞尔,我接到一封寄自亚西基的来信。是席格诺拉·亚娜吉塔·纳狄尼寄来的,她已找到第二任丈夫,特地告知我她的喜讯。以下,我将那封信的全文一字不改地披露出来。
敬爱的佩特先生:
请原谅我贸然地写这封信给你。神,已惠赐我最大的幸运,12月20日是我结婚典礼的日子,希望你能光临。我的“他”名叫梅诺地,一向是经营水果生意,虽然没有钱,但非常爱我。他脸孔长得很可爱,不过,可不如你那样英俊潇洒。婚后,他仍将在市场卖水果,我则留在店中看顾。隔邻的美姑娘,玛蕾达也快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是外国人,业泥水匠。
我每天都在回忆你的事情,也把你的话告诉许多人。我最喜欢你,其次也喜爱圣法兰西斯。为了回忆你,我特地在圣人画像前,供上4支蜡烛。如果你能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梅诺地一定也会非常高兴,若他对你有失礼的态度,我绝不饶他。
正如以前我常说的,那个小矮个儿马提欧·斯比内利正是坏蛋一个,他曾好几次偷我店里的柠檬,现在,又偷他爸爸12里拉18,并且毒死人家养的狗,两罪并发,已被警察逮捕。
愿神和圣人给予你祝福!我热切希望再见到你。
你永远忠实的朋友
亚娜吉塔·纳狄尼
又及:
我们果园的收成还算差强人意。葡萄和梨子很差,柠檬特别好,只是卖不到好价钱。斯佩罗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惨剧,一个年轻男人以铁锹杀死自己的亲兄弟。原因虽然还未查明,想来一定是出于争风吃醋——对方是自己的兄弟嘛!
遗憾的是我无法应邀这一盛情殷殷的招待。我写了一封向她祝贺的回信,并称,预定在明年春天前往拜望。然后,带着这封信和一盒给孩子的饼干礼品,前往木匠家。
一进门,发现木匠家有了意想不到的大变化:一个模样怪异、身子呈扁圆形的人,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坐在桌子旁边,他坐的椅子有如幼儿的坐椅似的系着皮带。是个可怜的残疾者,患了半身不遂症。他是木匠太太的弟弟波比,由于最近老母亡故,没有寄身的地方,不得已之下,木匠才暂且把他领回家中。全家人和波比还不熟悉,成天和一个患病的残疾者一起生活,未始不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孩子们怕他,做父亲的情绪显然也不佳,女主人虽很同情自己的弟弟,这种情形也慌得她手足无措。总之,搅乱了一家的和谐。
波比的背上长着两个隆起的肉球,几乎看不到颈子,大大的头好像是接在背上似的。前额宽广,鼻子傲然挺立,嘴唇很美,然而却显出苦恼的样子,眼神澄澈,平静得带点儿怕生。没有人找他谈话,他经常将纤细的双手,放在胸前的皮带上,茫然凝视着。他闯进这一家来,连我也感到很不自在,气氛不对劲儿。木匠跟我谈起他的事情。说他虽是天生残疾,但也完成小学的学业,闲来也能帮帮忙做点编草帽的手工艺。后来,痛风发作好几次,身体的一部分遂告麻痹。这几年来,不论是坐着或躺着,总要在特制的椅子中,左右各放进橡皮垫子夹住身体,才能坐稳。此间女主人还插嘴说,他从前本是个小歌手,会唱许多支歌,不过,很久以来已不唱了,来到这里后,更不曾听到他的歌声。我们谈话时,波比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面。我的情绪并不太好,听完旋即告辞回家。那以后,有一阵子不曾挨近这家门前。
我的身体一向很健壮,半辈子来从不曾患重病,因此,每当眼见病人或残疾者,虽然觉得可怜,同时也带些许轻蔑的眼光。本来,我每次在木匠家都觉得很愉快,这一阵子的裹足不去,完全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波比横亘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下去,我脑中总在想着,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以免除这家人对波比的负荷。送医院是一个办法,要不然,一定有专门收容残疾者的慈善机构,只须花些钱即可代为照顾。想到这儿,好几次打算出门向木匠师傅当面建议,回头一想,若他不采纳,岂不白走一趟?还有,一到他家还得跟那个病人握手,他的身影不离眼睛,那种滋味,不但恶心,也感恐怖。
就这样,我独自在家打发了一个礼拜天,第二个礼拜天差一点就动身搭火车去茱拉山脉远足。考虑半天,心想这一向自己未免太过怠慢,于是中止远出,吃过午饭后,赶去木匠家。
我无可奈何地跟波比握握手。木匠悄声告诉我,他的难受已升到喉咙来,并提议出去散步。我暗自心喜,心想,趁这机会提出我所拟构的腹案,一定能邀得他的同意。他的太太原先说要留在家里,稍后又改变初衷说要跟着去。她说,让波比一个人在家也无妨,只须把门锁上,在他面前放一本书、一杯开水就行了。
我们一向自认还算是善良的人,却那么狠心把一个残疾者禁锢在家,出门去散步。大家欢天喜地的,孩子们更是尽情欢闹享受着美丽的秋阳。谁也不因把波比撇在家而感到可耻,谁也不因此而感心旌动摇,反而像是从那解放出来似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愉悦地吸进新鲜温暖的空气,怀着感激的心情尽情享受神所惠赐的假日,眼前展开的是一幅天伦之乐的图画。
我们在格连查哈的一家饭馆吃饭,几个人围着庭院的一张桌子坐下,几杯酒下肚,木匠开始以波比为话题。他一边叹气,一边抱怨波比的吃闲饭以及给全家带来的麻烦,为此,家里的经济更形窘迫。最后,他发出苦笑说道:“在这里总算没有他的打扰,可以痛快地吃喝谈笑!”
听完他发抒的牢骚,我的眼帘突然浮现波比的身影。满脸悲苦神色、哀哀若有所诉的波比,没有人爱他、被大家目之为累赘的波比,被禁锢在夜幕渐临的屋中、孤寂独坐的波比。此时,我忽然想到,天色马上就暗了!可怜的波比,既没法起来点灯,也无能靠到窗边去。我们在这里喝酒、谈笑、欢乐,而他,既不能看书,也没有谈话的对象、没有消遣的方法,只有独自在昏黑的屋中茫然坐着。我更回忆起在亚西基时,对邻人所说的话,我曾大声告诉他们:“圣法兰西斯教我要爱所有的人。”我为了什么而去研究圣人的事迹?为了什么而去背诵他那雄伟的爱的赞歌?又为了什么而踏遍温布利亚的荒山野岭搜寻他的足迹?如今,一个被遗弃的可怜人摆在眼前,我却袖手不管,不给予他慰藉。
似乎一只无形的巨手伸进我的胸怀,捏碎我的心,我感到羞耻、痛苦。我奋起全力击倒它。这样一来,我知道神准备对我说些什么话了。
“你是诗人,”神说道,“是温布利亚圣人的弟子!是教导世人爱的真谛、打算给世人带来幸福的预言家!是专心从万物中揣摩我的话语的幻想家!你爱着某一全家族的人,人家也亲切待你,因而让你过着快乐的时光。但是我一化身为那一家的客人,你却想撵走我,这也配得上圣人、诗人么?”
我感到仿佛有如置身在一明净无尘的镜子前,镜中所映现的我,是个说谎、吹嘘、卑怯、自食诺言而毫不在乎的男人。看到这,我痛苦、难过、悲哀。
我推开椅子,杯中仍留着残酒,桌上仍摆着切好的面包,匆匆向他们家人道别,飞奔折回镇上。由于过分激动,心绪惴惴不安,深恐波比发生不幸的事情。也许会突然发生火警,波比被活活烧死?也许手脚不灵活的他,会从椅子滚落下来,负了重伤,甚至死亡?我脑中鲜明地浮起他倒在地上的情景,我愣愣地站在旁边,他眼里充满怨责的神色。
抵达木匠家,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飞快地爬上楼梯后,我才想起来,门本就已上锁,我身边没有钥匙,不过,不安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因为我还未向厨房门走去时,已听到屋中传来唱歌声。这奇妙的一刹那,我连喘气也忘了,一任胸口噗噗跳个不停,就那样一直站在楼梯口的平台,倾听他的歌声。他唱的是民谣调子的恋歌(白花、红花)其中的一段,歌声低柔,略带幽怨。我知道他久已不唱歌,不过现在听来,却相当令人感动。他,只有利用全家人不在的时刻,以这种方法来解闷,一想到这儿,不由心中一痛。
人生,每当发生严肃的事情或在深刻感人的场面,总要附加一点滑稽的味道,这是它惯用的手法。在饭前,我突然兴起不安的念头,急急飞奔回来,跑了一个多钟头,结果是忘带厨房门的钥匙,只有呆呆伫立门前,我发觉自己的狼狈情况,委实很可笑。眼前,可行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再折转回去,一是对着门缝内手脚不灵活的波比,大声向他传达我的善意。然而我只有怀着安慰他、同情他、为他解闷的心情,在楼梯口伫立着,始终不敢有所表示。波比仍是毫无所觉,继续唱着歌。无疑,如果我现在敲门,大声告诉他我回来的事情,一定会把他吓坏。
我转身下楼,在假日人群拥挤的街头闲逛一个钟头,才碰到木匠全家人回来,跟他们一起到他家。现在,我对波比一点都不觉嫌恶了。我跟他握握手,随后在他旁边坐下,开始聊天。我问他曾读过哪些书?建议他不妨看些杰拉米亚斯·哥特色夫19的作品,并称,我那边的藏书随时可借给他。他先向我称谢,答说哥特色夫的作品大半已读过,倒是葛特弗利德·克勒的书还未过目,于是我跟他约定,改天带克勒的作品给他。
第二天,我带着书去时,女主人刚好出去,木匠师傅在工作寮,我们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我向他表白,昨天将他一个人撇在家里,我内心觉得无限愧疚。今后,我很希望跟他交个朋友,经常陪在他身畔。
他稍稍转动硕大的脑袋朝向我,说声“谢谢!”如此而已。但对他而言,单是转转头已非常吃力,其意义可等于健康人的十次拥抱。他的眼睛非常美,清澄得一如孩童,不由使我羞愧得满脸绯红。
第二天,我期期艾艾地将昨天所怀的不安和愧疚,坦白告诉木匠师傅。遗憾的是,他虽同意我提出的意见,但并不能领会我的心意。那一次的谈话,大致是说:我希望把波比当作我们两人的客人来照顾他,当然我也要分担一部分抚养他的费用,我只求能够多多接近波比,和他建立起手足般的友情。
这年的秋天大异往年,暖和的时间来得特别长。于是,我先为波比买了一台轮椅,尽量带他跟孩子们一起到郊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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