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讲好啦,很了不起。当我不存在吧,没关系的。”他伸手把音乐声调小了一点,开始专心听歌开车。
“说谎话你倒是很拿手啊,小吾。”小久说。
“不算吧,有很大的真实的成分。”
“想知道骨灰坛哪来的?”
“当然,这东西不是说抱就能安心抱在手里的,总得给抱着的人讲讲来龙去脉。”
计程车司机轻轻跟着收音机里的歌声哼唱起来,虽然嗓音沙哑,高音区也若有若无,可音准极准,情真意切,自己面无表情,他人却几乎听之落泪。李天吾觉得,这样的水准灌张唱片也没什么问题,至少他自己愿意去买一张。开出租车的人能唱这么好,恐怕自己开车的时候也不会烦闷吧。
“这坛骨灰呢,是一位老伯送我的。”小久说。
“是他留给你的还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他住眷村,人很好,像这个司机大哥一样也很会唱歌,也喜欢讲故事,每次讲到累了,就说今天解散,改天再说。不过是三级贫户,不识字,胳膊上刺的字自己知道是什么,但是不认得,背下来的。”
“什么字?”
“杀朱拔毛。因为不识字,我就帮他写信,给云南的亲人,虽然他几乎没有钱,可是还是要想办法给内地的亲人寄去一点。我有时候也从家里偷些钱,给他用,那时候才发现偷东西不是很难的事情,一个人只要想偷,都会成为高手。他上了年纪,八十几岁,一个人住,打仗的时候腿受了伤,下床很困难了。在我发现自己正在消失的时候,去看了他,跟他说我要出远门,很久不会来了,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比如可以再帮他写封信或者照张照片寄过去。他说,不用,亲人很久没回信了,再写也没什么意义。然后拿出了这个骨灰坛送给我,拜托我如果方便,帮他撒进大海里。”
“那这里面的骨灰是谁的呢?”
“他的一位战友,和他很要好。到了台湾没多久就死了,骨灰他一直留着。他说他一直记得这个战友,四方脸,身材不高,可是穿上军装很威风,认识很多字,也真的相信三民主义。只是死得太早了,没有被日本人和共军打死,倒是到了台湾水土不服拉肚子拉死了,很可惜。他说,在撤退的时候,我们叫转进啦,两个人趴在战壕里,共军的炮灰越来越近了,然后突然停了,用大喇叭喊话。他是想投降的,战友说,不行,我们有一天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怎么办?那个夜晚很长,喇叭一直不停地叫,第二天天亮就要总攻,战友看他很害怕,就给他唱一首家乡的小曲,他才不害怕了,睡了一会,第二天一早,竟然顶住了共军的猛攻,不过后来阵地还是失守了,他们活下来,继续向南跑了。”
“我们是要把骨灰撒进大海吗?”
小久没有回答,而是说:“想听那首小曲吗?那天老伯教我唱了。”
“当然想啊,还用说。”
小久在他耳边唱道: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
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我听过。”李天吾说。
“听过?哪里听过?”
李天吾忽然发觉,一缕遗失的记忆好像大石头下面的溪水一样流出来,小吾,小吾,随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唱起歌,一只大手拍着他,房间里点着泥炉子,炉子上的水开了,冒着热气。窗户上都是冰花。
“我父亲唱给我的。”
“你父亲也会唱?”
“应该没错,好像都记起来了。那个死去的老兵姓什么?”
“姓林。”
“你确定?”
“确定。老伯叫他大林哥。和你有关系,这个老兵?”
“没有,没那么巧。只是忽然想起来问了一下。”
“喂,我才发觉好像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的故事耶。”
“我没什么故事,平平淡淡长到三十岁,还是你的故事有趣,好像小说一样。对啦,你写的小说呢,从来没看过。”
“带着呢。有机会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如何?”
“有机会的话,会讲给你。”李天吾紧紧地抱住骨灰罐,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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