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泡软的茶叶拧干,用托盘盛起来,希望天亮后出太阳,让她把个把月存下来的废茶叶都晒干,将来做几个茶枕,婆婆喜欢睡茶枕。
她算了算,又欢喜起来,够做五个茶枕,包括自己的在内呢!
裱画用的小蓑帚,刷木雕,或壶身,或室内植物的叶子,或自己的脸,当灰尘很多时。
女侍
她说,年少爱穿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下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地。她搂住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搂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仿古小碗内,放几朵含笑花。
种种是非恩怨,笑而不答。
神水
晚稻已割,稻茎一丛一丛地留在田土上,像节庆的香炷,三两只野鸭延颈搜啄残余的稻谷,不曾注意她的到来。
她拎个小包袱回来,原以为沿路会遇到几个旧邻——她揣测这时分,应该会遇到谁的,所以预先将包袱里的一袋橘子取出来,打算一人一个。现在,那袋橘子仍旧完好地拎到手上,倒显得重了。
老厝隐在竹篁里,小路岸的扶桑篱笆,久不修剪,挡了她的路,这时节不开花。她想起刚做媳妇时跟娘家的邻人说:“你到我们村子,你看哪一家的篱笆赤焰焰开花,你就弯进来,我家好找哩!”她现在不敢这么想了,刚才沿路没遇到人,她几乎犹疑走错了村。“说不准是我没看见,年岁多了,没眼睛。”
大稻埕上积着枯黄的竹叶,吸了几季雨水,就长苔。几只麻雀见到她,倏地飞上竹梢。麻雀没事也是到处飞飞停停,麻雀总不老。这儿倒像是它们的家园,她是作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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