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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诗人自读(第1页)

雅罗米尔把他的诗拿给玛曼看的那天,她徒劳地等待着丈夫归来。以后的日子他也没有回家。

玛曼接到盖世太保的官方通知,她的丈夫被捕了。战争快结束时,又来了一份官方通知,大意是她的丈夫已死在一个集中营。

她的婚姻也许是一个不幸,但她的孀居却庄重而崇高。她有一张丈夫的大照片,是他们定婚时候照的,她把它装上金框架,挂在墙上。

后来战争结束了,布拉格的市民兴高采烈,德国人撤离波希米亚,玛曼开始过着一种节衣缩食的生活,这种生活被简朴的美所照亮;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钱已经用光,她不得不解雇了女佣人。阿里克死后,她不愿再买一条狗,而且她必须找一个工作。

还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姐姐决定把市中心的住房让给刚结婚的儿子;同她丈夫和小儿子搬到父母别墅的底楼。外婆和孀居的玛曼则搬到二楼。

自从玛曼听到姐夫宣称福尔特尔是发明伏特的物理学家后[1]她对他就只有轻视。姐夫一家总是吵吵嚷嚷,成天迷于粗俗的娱乐。底楼的欢快生活与二楼的忧郁王国真有天壤之别。[1]福尔特尔(1694-1778),法国讽刺家、哲学家、剧作家及历史家。

但是,玛曼走路的姿态比过去兴旺时期显得更加高傲了,仿佛她头上顶着(象巴尔干半岛的女人顶着葡萄篮)她丈夫无形的骨灰盒。

浴室架上放满了小香水瓶,油膏管和雪花膏,但玛曼几乎没有再用过它们。不过她还是常常停下来望着它们,叹一口气,这些东西使她想起死去的父亲,他的药店(现在这财产已落到可憎的姐夫手中),以及从前那快乐无忧的岁月。

她往日同父母和丈夫的生活好象笼罩在悲哀的半明之中,这种昏暗的感觉压抑着她。

她意识到只有现在,当他们永远消失了,她才懂得了那些年头的美好,她责备自己对婚姻的不忠。毫无疑问,她丈夫一直在冒着生命危险,他的内心一定紧张不安,但为了保持她的安宁,他从来未向她吐露一句他的地下活动,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捕,他属于哪一个抵抗组织,他的实际使命是什么。对这一切她一无所知,她把自己的无知看作是对她女性的狭隘心理,对她把丈夫的行为仅仅想象成冷酷的令人屈辱的惩罚,一想到她的不忠正是他最后危险的时期,她就对自己无比轻视。

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庞仍然年轻——事实上是没有必要地显得年轻,仿佛时光犯了个大错误,疏忽了这张脸似的。近来她听说,有人看见她和雅罗米尔在街上走,还以为他俩是兄妹哩。她听了觉得很好笑。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了恭维,从那时起,她就更加乐意带雅罗米尔去剧院和听音乐会了。

不管怎样,除了雅罗米尔她还有什么呢?

外婆的记忆力和身体愈来愈差。她整天坐在家里给雅罗米尔缝补袜子,为女儿熨烫衣服。沉浸在遗憾、回忆和忧虑之中,散发出一种可爱、忧郁的氛围。雅罗米尔就这样生活在女人的房子里。两个寡妇的房子里。

雅罗米尔孩提时代的妙语已不再用来点缀他房间的墙壁(玛曼遗憾地把它们存放在抽屉里);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杂志上剪下来贴在纸板上的约摸二十张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画家的复制品。一个悬晃着电话线的话筒也挂在墙上(这是一个电话修理工的馈赠,在这个被切断的话筒中,雅罗米尔看出了由于脱离上下画面而获得神奇力量的那种物体,它完全可以称为一种超现实主义物体)。然而,他经常凝目的还是挂在同一墙上镜子中自己的形象。他对自己面孔研究得比任何东西都要仔细,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折磨自己,同时他对自己的脸比任何东西都更有信心(即使这种信心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才获得的):

这张脸长得象他的母亲,但由于他是个男人,它的俊秀就更引人注目:他有一个小巧好看的鼻子,一个微微向后削的小下巴。正是这个下巴使他痛苦不堪。他曾在叔本华一篇著名的论文里读到,一个向后缩的下巴特别令人反感,因为正是下巴的形状把人和猿区别开。但后来雅罗米尔碰巧看到一张里尔克的照片,发现这位诗人也有一个向后缩的下巴,这使他得到了安慰和鼓舞。他常常在很多时间照镜子,在一面靠猿一面靠里尔克的辽阔疆域里绝望地徘徊不定。

实际上,雅罗米尔的下巴只是微微向后缩,玛曼就很公正地认为儿子的脸是迷人的。

但正是这张脸比下巴本身更使雅罗米尔苦恼:俊秀的容貌使他看上去小好几岁,由于他的同学都比他大一岁,他脸上的稚气就更引人注目,避免不了,不断被人提到,于是雅罗米尔时时刻刻都想到这一点。

带着这样一张脸是多么沉重!那柔弱秀气的容貌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雅罗米尔有时做恶梦:他梦见他必须举起一些非常轻的物体——茶杯,调羹,羽毛——但他举不动。物体愈轻,他就变得愈虚弱,他沉到它的轻下。他常常颤抖着醒过来,满脸大汗。我们相信,这些梦同他那秀气的脸有关,这张脸象蜘蛛网一样轻飘——他徒劳地想把这张网拭去。)一般说来,抒情诗人都产生在由女人主持的家庭: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的姐妹,勃洛克[2]的姨妈,荷尔德林[3]。和莱蒙托夫的祖母,普希金的保姆,当然,最重要的是母亲——那些高耸于父亲之上的母亲。王尔德的母亲和里尔克的母亲把她们的儿子打扮得象小女孩。男孩子焦虑地频频照镜子,这不是太奇怪吗?是成为男人的时候了,奥登[4]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抒情诗人一生都在自己脸上寻找男子汉的标志。

[2]勃洛克(1880-1921),苏联诗人。

[3]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抒情诗人。

[4]伊希·奥登(1919-1941)捷克诗人。

雅罗米尔不断地照镜子,直到看见了他渴望看到的东西:眼睛里严厉的神情,嘴唇边冷酷的线条。为了获得这个,他当然得做出某种特别的微笑,或更确切地说,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气,上嘴唇痉挛地往后缩。他也试图改变头发的式样来改变脸,把前额上的头发扎成卷,形成厚厚的、蓬乱的卷发。啊!他的头发,玛曼如此喜欢并且还用一个发夹留了一束的头发,最不合雅罗米尔的意:象刚孵出的小鸡绒毛一样黄,象蒲公英的冠毛一样细软。没有办法使它成形。母亲常常抚摸它,说它是天使的头发,但雅罗米尔却憎恨天使,喜欢魔鬼。他想把头发染成黑色,但又不敢这样做,因为染色的头发甚至比天生的金发更加女孩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让它留长。而从来不要梳头。

他一有机会就审视和调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橱窗经过,他都要飞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关注自己的容貌,它就变得愈熟悉,而同时它也就变得更令他懊恼和痛苦。

瞧:

他正从学校回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女人从远处朝他走来。他们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罗米尔发现这位女人很美,于是他想到自己的脸。他企图做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会成功。他只想着自己那张愚蠢的脸。那女孩似的稚气使他在女人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他整个人都是那张愚蠢小脸的体现,那张脸此刻变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难当。他加快步子,想尽量不让那个女人瞧他,倘若一个美丽的女人看到他红脸,他将永远不能洗刷这一耻辱!

在镜子前面花去的钟点总是把他投入绝望的深渊。然而,幸运的是,还有一面镜子使他升到了星空。这面天上的镜子就是他的诗歌;他渴望还未写旧的诗句和已经创造出来的诗句,他带着男人回忆美丽女人时的那种愉快收集他的诗歌;他不仅是它们的作者,而且是它们的理论家和编年史家;他为他的诗写文章,把他的作品分为各个阶段,给这些时期命名,结果在两三年之内,他就学会了把他的诗看作一个值得文学史家重视的发展过程。

这给了他安慰:在深渊,他活在一个日常生活的领域里,上学,同母亲和祖母一道吃饭,面对着单调乏味的空虚。而在天上,却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灯火辉煌的路标,时间分割为一道道灿烂的光谱,他无比兴奋地从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坚信他将落在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具有巨大创造力的时代。

另一个使他充满信心的原因是,他坚信他是一笔珍奇财富的继承人,尽管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生活)毫不出众,可他却是一个上帝的选民。

让我们来阐明这个意思:

雅罗米尔继续去看画家,但并不常去,因为玛曼经常劝阻他;他早就不再绘画了,有一次他给画家看了一些他写的诗,从那以后,他渐渐把所有的诗都拿给画家看。画家津律有味地读着这些诗,有时候还留下它们给朋友们看,这使雅罗米尔得意非凡,因为对他来说,画家——他曾对雅罗米尔的画十分怀疑——始终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权威。雅罗米尔相信,估量艺术价值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在初学者心中就象保藏在法国一个博物馆的白金米达尺一样神圣),而画家就知道这一标准。

但有件事使雅罗米尔感到困惑:他总是不能事先猜到哪首诗会受到画家的垂青。有时他会对雅罗米尔用左手随意写的一些小诗备加赞赏,有时他又会冲着作者本人认为是自己杰作的一首诗打呵欠。这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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