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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厂房,我与哥哥在初夏山坡上走,走了不知多久。草地浅绿,蓝紫色野花拂过我的小腿,有点儿痒。他摘花来送我,别在我耳边。我用草编一个指环,推到他无名指上,总算也回送他一个戒指。
紧接着黄昏降临,声势浩大。云从地平线开始燃烧,半壁天空都沉沦,犹如世界末日。在另一半天空,夜色正初现,是澄澈的铅灰色。我们坐在进城的公路边,分食同一根烟。平时他不让我抽,但这不是平时。风温吞吞从我四肢穿过。我仰头望天空,浑身都轻飘飘,以为自己要飞起来。我想,要是这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走得很累,于是进到附近一处孤零零的小饭馆。城外正开荒施工,加之工友常来,灰大。他用纸巾擦桌子,擦完两张纸,纸仍黢黑。
我们点两份猪脚饭,分量很大。我连一半都没吃完,全让他吃掉。
“还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邻桌男人没分寸地搭话。
他笑笑,不说话,端起盘连最后一粒米都扒进肚。吃完饭,仔细擦嘴,把纸巾迭好扔进垃圾桶,他才说:“我们走吧。”
进城就到车站,人来人往。我们站在人潮中,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对兄妹。但我们之生与死、虚无与存在,映照着这方人间,足以使所有人感激自己所拥有。我嫉妒他们每个人可以这样离别,是下个季节下个节日下个城市见,过了今日还有明天。
“我该把身体还给他。”他说。
我想了很多,最后竟然只是想问:“饭好吃吗?”
他替我整理衣衫,又摸我的头发,这才答我,“嗯,好吃。比以往任何一顿饭都好吃。”
“那我们待会儿……”话音未落,我被他拥入怀中。长达一世纪的拥抱,胸膛深处的鼓点强有力,他借他人心脏为我谱写的告白。我在听,我全都听见。后来我们终于肯解绑彼此,走到淡蓝色冰冷长椅上,等秦帆在上面苏醒。我没说完的话是,那我们待会儿见。
秦帆睁开双目,如大梦初醒,首先哀嚎好累。话没说完,他竟也流鼻血,我把备好的纸巾递上。
他鼻孔插着两张纸,四顾自己身体,忽然侧头看鞋:“这是什么?”
白鞋一侧有血迹,已转为淡褐色。我与你对视一眼,都知道那是什么,妈磕头时血滴上去。但我只能对他撒谎:“是你的鼻血。”
“喔!”他恍然大悟,“你们的事情都解决了吗?我怎么在这里?”
不能对他说内情,只用一个伪善结局骗过去。我们与父母达成和解,他们送我们进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深圳。他没觉出其中破绽,只是一再嚷着好累。他不知道你用他身体做出何等壮举,只当是因为被鬼上身,所以格外疲倦。你夸他身体素质不错,说来日请他吃饭,但我们现在要回家。他带着他的天真与无知,点头,搭上公交,他带着那白鞋上醒目的血。
我们回到家,做那件事,令你我都愉悦的事。末了我躺在巨大空虚里,夜是淡蓝微凉,令人愉悦的凉。所有事物都那么远,包括白日一切。你赤身替我拿水,水在杯里,倒映我眼睛。我没办法忘记他们受辱的眼睛。毫无尊严的,贪生怕死的,赤裸的动物本能。人是否都会变成那样,我好怕人,也怕自己变成那样。爸爸、妈妈,这两词从我辞典上被永远删去。从此我痛了只能叫你。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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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会从头开始读这贴子。回忆行至中期,笔触越来越重,我已经忘记开头如此轻快。对你的爱好似一场狂热癔症,伴随无休止的震颤与高热。高热前先会感到冷,骨髓中窜过冰蓝色火焰,之后身体轻飘飘,如堕云端。
割裂吗?其实不。长大成人,不就是这回事。人生仿佛许多选项排列,仿佛有得选。然而,真有得选吗?
窗外好像已经落雪,有时听到广场上的小孩嬉闹,更多时候只有黑夜沉寂。我在这里写,不知道喝掉多少罐酒,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睡。古人讲,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没有那种雅韵,只有键盘窸窸窣窣,像在踩雪。我是否也可以讲,这来自我心里大雪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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