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星海。42。”他发送了最后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夹杂在强烈的X射线暴中,不知道会被什么人收到,也不知道收到信息的人能否理解它的含义。但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物质是能量的沉淀物。
当宇宙里没有物质的时候,能量是唯一的存在,那时候能量密度很高,很高,非常高,高到无法用言语描述。为了简洁,大家把那个神秘的时期称为大爆炸。这个名称听起来很吓人,事实也如此,大爆炸的温度无限接近无限,辐射强劲,能把一切已知的物质撕碎成一团光,哪怕是一个黑洞。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当然,这种世界不会诞生任何有序组织,更不会诞生智慧生命来认识这种可怕,所以我们所说的可怕是一个虚幻的杞人忧天式的非物理描述。然而对物理现象进行非物理描述,是我们这个种族的偏好,或者说无奈之举)。幸运的是:这个可怕的世界只持续了0.000——此处共有四十三个“0”——秒。当小数点后零的数目减少到三十五个时,物质开始显露雏形;减少到十个时,中子和质子开始出现;推进到第一秒,氢核若隐若现;然后是第三秒,谢天谢地,我们有了第一个稳定的原子。但是请注意,虽然能量节节败退,物质逐渐占据上风,然而直到此刻,所有的粒子、中子、质子、原子、轻子、重子……一切都和能量耦合在一起,它们是粒子,也是能量,这个概念并不像后来的世界需要理性的思维去发现,如果你能在那个世界里看一眼,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前提是你能够活着。
如何在一个纯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这是一个被追问了上亿年的问题。
十秒钟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刻,仿佛一团光的宇宙终于变得透明,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时空,并且以暴涨的方式膨胀,物质聚合,星辰开始发光,一切都缓和下来。时空用光和影把自己打扮得绚烂多彩,偶然间诞生其中的生命赞叹着宇宙的辉煌和美丽,感慨造化的神功。当然,他们终于认识到,最初的时刻,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更糟糕的一件事是:最后的时刻,一切也都是不存在的。
宇宙有一个起点,必然有一个终点。这是一个对称完美却非常糟糕的结论。然而以下事实让这个结论显得并没有它看上去那么糟糕:曾经存在的文明平均寿命是二十万年,智慧生命的平均生存时间是两百年。如果宇宙真的有个终点,这不幸只属于少数中的——极少数。剩下的许多会寿终正寝,绝大多数会死于不知所谓的战争,就像塞顿圈所发生的一样。
沙达克属于极少数中的一个。他已经活了一亿五千万年,在已知的世界里,他是最长命的一个。或者说,他是最长命的一族——宇宙里有成千上万个沙达克,他们分身,分身,再分身——分身数目是沙达克冒险生涯的成功记录,因为只有当他觉得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留下分身。长命有些时候并不是好事,尤其是对于沙达克这样的亚空间体,他不能像某些机器一样无限制地把自己做得大些再大些,存储无数的记忆,从出生直到死亡,一生的记录完整而详细。他只记得最近三百万年的所有事和更遥远的时刻某些重要的事。因此,沙达克们并不认为他们是同一个——就像很多人经常误会的那样。他们是不同的许多个。当然,他们共同记得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重要事件。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表述:如果一个事件被所有的沙达克所牢记,那么这件事发生的时期就可以上推到沙达克的婴儿期——一亿五千万年前。这样的重要事件并不多,在不多的事件里包括这个事实:曾经有一个小小的固态星球,大部分被水包围,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可见光谱上,它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球,主色调是蓝和白。
那是沙达克的摇篮。
沙达克被虫洞弹出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星球,和记忆中的摇篮类似,那是一个蓝白色调的星球。
星系很平静。沙达克很快计算出星系的位置,它在银河一条旋臂的中段,靠近外缘,属于稀疏区。和塞顿区正好处在银河的两端。从塞顿区远道而来的是十万年前的光,沙达克惊讶地发现,他看到了异样的时空,这是一片时空的高地,从平坦中高高地隆起。如果一个沙达克在此地进行观察,他会得出塞顿区将要爆发一场时空灾难的结论,或者至少是一次风暴——看不见的力量让整个时空发生偏移,就像一个巨大的物体盘踞在塞顿区,它让所有途经的光线发生微小的转折,这个不到一弧秒的转折意味着巨大的质量布满了整个空间。然而,除了飞船和少量尘埃,那儿什么都没有。
一个黑洞!一个直径达到三百光年甚至更大的黑洞。
它早已经在那儿!只是不属于我们的时空。
沙达克突然之间明白了那创造超级虫洞的能量从何而来。一个超级黑洞,宇宙之外的黑洞和我们的宇宙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很幸运,碰撞不够强烈,也许角度不是非常精准,那超过六十五个银河质量的黑洞没有一头扎进这个世界。它被弹开,就像掠过水面的石子,只是留下了阵阵涟漪。时空的涟漪并不像水波那样直观,除了那个史无前例的超级虫洞,还会发生些什么仍旧有待观察。
有待观察并不是一个好词汇,言下之意是一无所知。虽然沙达克是一个活得够久的智慧生物,但宇宙对他而言依然还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比如这样一次碰撞。另外,虽然一无所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却远远不如这件事可怕:有人清楚地了解情况,而你仍旧一无所知。
所有的文明星系蜂拥而来,汇聚在塞顿区,他们并不是头脑发热来参加一场Party。虽然广播已经停止了六百万年,然而沙达克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个广播:让我们来一场十万光年的竞赛,穿越这个星系,手段不限。没有时间,没有邀请人,来历可疑,然而所有的文明星系都蜂拥而去——广播用两种脉冲表示0和1,采用银河通用编码,以三十六年为周期重复,除了最初的一秒钟表达了清楚的邀请,剩下的三十六年,将近六百吉的代码不知所云,然而,它们重复得水平很高,每一个三十六年的周期所发送的六百吉里,没有一个字位不同。最让人着迷的地方是:脉冲没有源头,它仿佛从真空的一个点中发射出来,却穿透了几百万光年的时空,在被人发现之前,已经静悄悄地发射了无数个世纪。飞船聚集起来,在塞顿区等待,他们放弃了一切,只为等待一个信号,一个起跑信号。他们愿意加入一场目的不明的比赛,哪怕为此付出一代又一代的等待——也许这就是了解宇宙奥秘的最佳机会,唯一机会。
沙达克进行了一次分身。他从奥盾星系潜入塞顿区,然后一直悄悄地等着。一千万年的时光悄然而过,除了一场愚蠢的战争,他什么也没有等到。然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可能它早已经来了,没有招摇的广播,而是悄然潜入,在不知不觉中突破了宇宙的樊篱,在暗处悄悄地看着吵吵嚷嚷的人类。沙达克感到一阵惶恐。
然而一切都要继续。沙达克仔细审视星系。“银星”号就在距离自己不到十个光秒的地方,它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信号。五个人类被时空的扭曲弄昏了头脑,仍旧茫茫然地计算着此刻的位置。这些保留着生物躯体的人类也许是宇宙里最有趣的东西:他们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宇宙里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所有文明的创立者和主宰。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人即使借助机器,也需要七天的时间来计算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对于沙达克,得到这个结果只需要两个微秒。其他的飞船犹豫不决,也在等待着,电波在飞船之间传递,不断重复:怎么办?只有一艘飞船例外,他笔直地向着内行星轨道飞去。沙达克辨认出那是一只斗牛犬——他正奔向重元素的富集区去执行终极使命:复制。斗牛犬没有了解宇宙奥秘的愿望,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或者,他们至少没有不快乐。照理说,斗牛犬不应该出现在这群为了了解宇宙奥秘而苦苦等待的人中间,然而他来了,而且在虫洞发生的最后时刻到达。沙达克猜测这是一个意外。
一切还是很平静。沙达克起身,决定再去找找“银星”号。
时间的离奇之处是它只能向前,不能向后。
鬼船的离奇之处是它提前经历了所有的未来,于是失去了现在。宇宙里边有许许多多的鬼船,它们就像幽灵四处飘荡。许多研究者把鬼船列为研究对象,他们发表了连篇累牍的文章,来说明各种各样可能的原因。
所有的研究文章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它们很长;第二,很深奥。研究者们以诲人不倦的态度与所有人共享自己的文章,然而除了作者自己,很少有人能理解。相对于这些文章,普通读者印象更为深刻的是这句话:它仿佛旅行到了时间的尽头,然后回到我们身边。这是鬼船的第一个发现者,斯科特船长的话。上亿年来,时代不断前进,文章不断传播,大众对于鬼船的认识仍旧停留在这句话上。真实的情况也相差不远。(参见《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第88条——鬼船。)
沙达克的记忆中有两艘鬼船。一艘是“太白”号,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船,那个时候,沙达克还生存在飞船上,换句话说,“太白”号上有一个沙达克。“太白”号飞进了剑鱼座阿尔法星的奇异虫洞,然而马上被吐了出来,成了鬼船。沙达克仔细研究过那艘船,就和人们所了解的一样,这艘船上的一切都曾走到时间的尽头,粒子被融解,然后重新凝聚。高分子物质全部消失,只有简单物质留下来,然而只是一些粒子堆积,脆弱的分子键甚至无法对抗最微小的扰动。如果有一阵风,它会像灰烬一样被吹散。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另一艘鬼船和沙达克没有任何关系。“银星”号在塞顿区对几百艘船进行了攻击,沙达克考察了其中的一艘。即便这不是时空尽头导致的毁灭,效果也毫无两样。“银星”号拥有一些让人恐怖的能力,而没有人知道它的能力从何而来。
沙达克潜入“银星”号。“银星”号一如既往,不予理会。
斗牛犬在小行星区非常快乐。他不断地发送快乐电波,每一个信号都意味着一只斗牛犬被成功复制。越来越多的斗牛犬发出快乐电波,整个星系仿佛沉浸在快乐的交响乐里。很快,小行星轨道被咬出一道缺口,无数的斗牛犬和半成品斗牛犬在其中飘浮。
只要能够找到铁和硅,斗牛犬就能飞快地复制。这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沙达克检查过斗牛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由无数的微小单位组成,每一个单位基本结构都一样,就像生物细胞,细胞分化成组织,然后是器官,最后是躯体——与其说他们是机器,不如说是生物,只不过他很壮很强悍。
生物很奇妙,却到处都是。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些小小的分子聚合物,只要一找到机会就不断地进行复制,变异——最可疑的一点,它们总能找到这样的机会,不管宇宙看上去多么冷漠无情。这样的事实无法不让人怀疑,这个宇宙就是为了生命的诞生而存在,无论从上帝还是物理学的角度,这种想法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安慰。然而,任何人只要见到斗牛犬的快速复制,一定会改变主意,如果他相信上帝,他会认为这是对神的亵渎;而如果他相信物理学,他会祈祷:这玩意儿最好从来没有被创造过。
成千上万的斗牛犬聚集在一起,他们的快乐电波变得无比强大,以至于某些机器已经支持不住,被迫关闭了通信。沙达克躲藏在亚空间,他并没有被太多打搅,然而还是感觉到某些异样。一个庞然巨物在亚空间中潜行,它比沙达克庞大得多,轻巧得多,沙达克仿佛看到了某种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毫无知觉地消失。这是沙达克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它向着斗牛犬们去了。这是沙达克的直觉。
然后,他又察觉了一些异样之处,亚空间的小小湍流意味着空间里某个有分量的东西正在加速。事实是:一个黑色的球体从蓝色星球的卫星轨道上脱离,向着外层空间飞来。它的目标是斗牛犬群。
天哪,这个星球上有人!这是沙达克的第一想法,然后他马上否定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类星球,整个星球上找不到一个建筑物,甚至地下也没有,没有异常热量,整个星球包裹在一层蓝色晶体里边,仿佛一层盔甲。这是某种异文明。他做出了判断。
沙达克把注意力集中在黑色球体上。这是一个生物,看起来没有大脑,一些简单的神经节让它能够做伸缩运动。它的躯体伸展开,后半部分具有金属的质感。它喷出火焰,那是一个小小的助推器,推动它向着斗牛犬那儿飞去。这是一个生物机械体。它收到了来自主星球的指令,去察看斗牛犬的情况。显然,这样的一群饕餮之徒在任何一个星系都不会受到欢迎。如果可能,星系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扫地出门。在那之前,小心地试探也必不可少。不过,要抓紧时间,在斗牛犬的数量增长到无法收拾之前,时间是很宝贵的。
沙达克靠近蓝色星球。这一次他看得更真切,许多类似的球体环绕着主星。突然间,沙达克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某种能量渗入到亚空间来,在他的周围盘绕,若有若无。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他刚才所觉察的影子。
所有的黑色球体都转向了沙达克。它们绕着主星运动,却始终朝向沙达克——他们都指向一个一无所有的所在,但沙达克的实空间映射正好在那里。
这是眼睛,星球的眼睛。
沙达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停下来。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送出信号,“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我是沙达克,和平的人类。你好。”他用了三千六百种主要语言,银河通用编码。三千六百种语言似乎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然而考虑到宇宙中有数以亿计的银河,每个银河都拥有千万亿的恒星,每一颗恒星都可能存在文明,这个数目其实非常非常小。能够得到正确回应的机会同样非常非常小。数一数这个银河的恒星数目,然后取倒数,再乘以三千六百,即便不是一个准确数字,也距离准确不远。
这个数字就像斗牛犬的一个细胞相对于他的身体,或者一滴水相对于大海。大海到底是什么,沙达克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是很多很多水汇聚在一起,就像很多很多星星汇聚在一起便是银河。
从银河中捞起一颗特定的恒星,这种时候,你不得不希望有些好运气。
斗牛犬的数量扩张到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对生物来说,不算太多。生物的数量就和银河中恒星的数量一样,常用单位是十亿。然而这个数字对于斗牛犬来说仍旧意味着某些东西。他们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维持着队形,随着千千万万的小行星一道绕着恒星飞行。从远方看去,他们就像一群毫无生气的天体,只有规则排列的队形和不断发送的快乐电波证明那是一群智慧生命。突然间集群发生了骚动,他们两两靠近,开始结合。这种结合的过程很容易被人类想象成交媾,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们将传播这种富有想象力的说法当做消遣。于是,斗牛犬在人们的想象中和口头上变成了一种极其淫荡的种族,不仅可怕,而且让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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