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9这次洽谈结束后,裴霈关心地问她:“高姐姐,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高洁还在强自支撑:“我没事。”
裴霈说:“小病拖着会变成大病,这也是对工作的怠慢。”
高洁一想也对,这时候的自己是不能够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医院。
高洁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体质,不会经常生病令母亲操心,一年中间绝少往医院报到。这是她回上海后头一回去医院就诊,很是找不到北。经过预检,去了咽喉科候诊。排了老长的队,终于轮到她时,主诊医生先是做了例行检查,发现她的喉咙有些炎症,开药前随口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性生活?”
高洁一愕,这教人如何回答呢?
医生一句话,瞬间将她拉回月圆夜假婚房里的荒唐时。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难堪的局面,难堪到高洁竭力想将之彻底自脑海中抹去,难堪到高洁在事后根本忘记了于直当时带着怒意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做任何保护措施。
医生也许发觉高洁的难堪,便好意解释:“有些早孕的病人因为反应会并发咽喉炎,如果不说明白,我们糊里糊涂开了消炎药就不好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会问问年轻女病人的。”
高洁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医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许意思来,于是开了一张验血单:“你去抽个血,查查HCG。”
高洁瞬间好像看见夜宴里那个冰凉的漩涡又在向她缓缓移近,裹挟着另一个审判。
一个小时以后,坐在她面前的妇产科医生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闭抗体阴性,尽快找——”医生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高洁医疗卡上的个人资料,谨慎用词,“孩子的爸爸一起过来治疗。”
高洁浑浑噩噩地盯着医师手里的验血单,昏昏聩聩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
“你的验血结果不太乐观,封闭抗体阴性,很容易造成胎停。如果想保胎,必须找孩子的爸爸一起做白细胞免疫治疗。知道吗?”
这宗命运的审判果然轰烈降临,甚至百上加斤,重捶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涡中心。
高洁在浪里忽上忽下,无法组织好思路和语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点的提示,糊涂地问:“医生,这病应该怎么治?”
医师看眼前的女病人脸色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便耐心地一次性讲完整:“这种疗法要从孩子的爸爸体内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进行离心沉淀机淋巴细胞分离培养,再输入女方前臂皮内,增加女方体内封闭抗体的水平。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但是你已经怀孕了,时间真的不多了。一般治疗要在受孕前就开始的。”
从妇产科门诊室出来时,高洁无力地靠着医院的长廊站了好一阵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涌来又涌去,在她眼前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谁晓得一个浪头又被击下。
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自她身边行过,孕妇的手爱怜地放在腹上,满脸,应该也有满心的对新生命的期待。
高洁抬起右手,右手冰凉,她放在腹上。这时候才有了真切的联想,那里面孕育了一个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为孤独无依的时候。
可是,生命传承自她,也传承自绝无可能再有牵连的于直。这便像一条绳索,又拉她进过去不久恐怖至极的那盘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决定是否要他,医学的审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他的去留已非她个人所能决定。
高洁走在太阳底下,心头凉得彻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许想了很多,但是千头万绪最后化作一头云雾,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来医院的目的,只是径自回到了妇产科。她听到诊疗室里的医生问病人:“真的决定流产了?”她看到双肩瘦削的女人缓缓地点着头。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惊一样退出几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听到了附近不知是谁正在训斥着谁。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担,是把自己的失责强加在一个新生命上,剥夺掉别人的权利。你的境况艰难,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这是谋杀!”
高洁惊跳着站起来,眼皮好像跟着一块儿跳起来。她想起来了,在好几年前,曾经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条生命。她无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个遁逃的地方,仓仓皇皇地离开了妇产科,又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很烈,照得她灰头土脸。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意识中的路走着,远远的钟声传来,是静安寺里的佛钟,穿过阳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击她的思髓。她受到牵引,走进闹市中的这扇庙门,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巍巍殿宇,被巨大的庄严所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内承载香客许愿硬币的铜塔,许愿的人们将硬币抛上,有的落进塔内,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们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镌刻的是这样一行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儿时听母亲念过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高洁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能站立在原处,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过了更久。
直到身边拥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位苍发长者,在铜塔面前摇首:“不珍惜现在拥有的,却寄望将来的给予,是不应当的。”
高洁心中茫茫地在问“为什么”,现实里也有人在问:“为什么?”
“因缘和合,缘起缘灭,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责任,只有在当下好好活着,好好对自己,好好对别人,好好承担自己,好好承担你必须要承担的人。这是谁都有的权利和义务,过好此刻,就是过好一生。可惜很多人都不懂得这样简单的道理。”
是吗?高洁想。
在香烟袅袅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随之流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而明确,她的生命里牵连进了另一条新的生命,在她的当下,也在过去让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过去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无辜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唯一拥有的。高洁再度将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没有生命的动静,但分明已存在。
在祷告的袅袅香烟里,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坚定地携她走过的当下,母亲临终前谆谆嘱咐的放下。
高洁的泪终于潸然落下,在寺庙喧哗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电,在她眼前闪过,最后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已经过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势已久的无助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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