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外壳
上
97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达旧金山。姐夫斯托恩吴,中文姓名吴中,自己买的是单程机票,给甘又明买的却是往返机票。因为小甘必须在七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学三年级课程。在旧金山他们没出机场,直接坐上了西方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麦道飞机。抵达这个航天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组成流动跳荡、十分明亮的光网,城市的灯光照彻夜空,把这座新兴城市映成一个透明的巨大星团。飞机开始下降,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个巨大的亮星团开始分解出异彩纷呈的霓虹灯光。直到这时,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他们乘坐地下有轨电车来到一个停车场,吴中找到自己那辆银灰色的汽车,用遥控器打开车门。十分钟后他们已来到高速公路上。吴中扳动一个开关后便松开方向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办公机,开始同基地联络。
“我在为你办理进基地的手续。”他简短地对甘又明说。甘又明惊讶地看着无人驾驶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路上,除了对面的汽车刷刷地掠过去之外,百里路面见不到一个行人和警察。在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体会到为什么“汽车人”在美国的动画片中大行其道。可当他们的汽车尾追前边汽车太紧时,甘又明又免不了担心。斯托恩吴猜到了他的心思,从办公机上抬起头,平淡地说:“放心,它有最先进的防撞功能。”甘问:“它是卫星导航?我见资料上介绍过,说这种自动驾驶方式是下个世纪的技术。”姐夫微微一笑:“国内的资料常常有5至10年的滞后期,我带你去的B基地又是美国国内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许多科幻性的技术,它可以说是21世纪科技社会的一个预展,比如这辆汽车,你知道它是什么动力吗?”不是姐夫问,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看汽车,外形和汽油车没什么区别,车速表上的指示已超过了210英里,汽车却行驶得异常平稳。他猜测道:“从外形看当然不是太阳能汽车,是高能电池的电动汽车?氢氧电池的电动汽车?高容量储氢金属的氢动力汽车?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二OOO年以后的未来汽车。”吴中摇摇头:“都不是。这辆汽车由惯性能驱动,它装备有十二个像普通汽车汽缸大小的飞轮秒速30万转,所以储能量很大,充电一次可以行驶一千公里。飞轮悬浮在一个超导体形成的巨大磁场里,基本没有磨擦损失,使惯性能在受控状态下逐步转化为电能。这是代替汽油车的多种方案之一,但还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甘又明半是哂笑地说:“也许,B基地里还有能给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斯托恩吴扭头看一眼,平静地说:“没错,除了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还限于‘后理论’研究外,其它的都已开始小规模试用。”这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在他的办公机上专心致志地办公。甘又明不由得再次暗暗打量他的侧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较单薄,大脑门,有如女性般的纤纤十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自如,时而停下来在屏幕上迅速浏览一下从基地发来的数据。
如鱼得水。甘又明脑子里老是重复这几个字,这个文弱青年在科技社会里真是如鱼得水。无怪乎姐姐是那样爱他,崇拜他,这种人正是21世纪的弄潮儿,在女性心目中,他们已代替了那些肌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七天前,34岁的斯托恩吴突然飞回国内,第三天就同31岁的星子姑娘举行了婚礼。婚礼上,新娘满脸的幸福,新郎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
刚从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着三分酒气,讥讽地对姐夫哥说:“谢天谢地,我姐姐苦苦等了八年,你总算从电脑网络里走出来了。你知道吗,很长时间,我认为你已经非物质化了,或者只剩下一个脑袋泡在美国某个实验室的营养液中。”斯托恩吴平静宽厚地笑笑,同小舅子碰碰杯,一饮而尽。甘又明对他一直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八年来,至少是从他考进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三年来,他极少在姐姐那儿见到吴先生的消息,最多不过是在电脑网络中发回几句问候。甘又明曾刻薄地对姐姐说:“你的未婚夫是吴先生,还是一个ZHW@机器人。”姐姐总是笑笑说:“他太忙,现在是美国B基地的虚拟试验室的负责人。”不过弟弟的话并非没有一点影响,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委婉地说想要一张他的近影。第二天一张表情漠然的照片传回来了——仍是在电脑网络中!为此,甘又明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虚拟的:“美国的警务科学家早把面孔合成软件发展得尽善尽美,你想叫这张照片变胖变瘦,是哭是笑,或者想从10岁的照片变化出34岁的模样,都只用几秒种的时间!你想,他为什么不寄一张普通相片呢,这里面一定有鬼!”即使婚礼过后,甘又明仍然敌意难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对姐姐说:“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这位上了世界名人录,名列美国二十位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吴先生养不活你吗?姐姐,我担心他在那边有了十七八个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个高智商的学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对待爱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个国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园,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罪恶渊薮。”星子已听惯了弟弟的刻薄话,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是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吗?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那他为什么不你去美国?”“他说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说在光怪陆离的科技社会里迷失本性时,他需要回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需要地母的滋养。”她在复述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辉。
甘又明喊起来:“姐姐呀,你真是天下最痴情又最愚蠢的女人!这都是言情小说中的道白,你怎么也能当真!”他看看表,9点40分,是科技影视长廊节目时间,这个时间他是雷打不动的。他打开电视,嘟囔道:“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你莫怪我。”那晚的科技影视节目是“电脑鱼缸”——正是它促成了他的美国之行。“电脑鱼缸”是一种微型仿真系统,电脑中储存了几百种鱼类的基因,你只要任意挑选几种,按下确认钮,它们就开始在屏幕遨游。每秒48帧画面,比电影快一倍,所以从画面上看甚至比真鱼还逼真。不仅如此,这些鱼还会生长,会弱肉强食,会求婚决斗,会因鱼食的多寡而变肥变瘦。雌雄配对的机会完全是随机的,一旦某对夫妻结合,它们的后代就兼具父母的基因,因而兼具父母特有的形态习性。一句话,这个鱼缸完完全全是一个鱼类社会的缩影,但只是虚拟状态。
新婚夫妇来到客厅时,甘又明正在击节称赞:“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每次看到类似的节目,他常有“浮一大白”的快感。这会儿他完全忘却了对姐夫的敌意,还兴致勃勃地姐夫说:“很巧妙的构思!如果把节奏加快——这对于电脑是再容易不过了——是否可以在几分钟内演变鱼类几千万年的进化?还可以把主角换成人,来模拟人类社会的进化。比如说模拟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把所有的社会矛盾、各国军力、民族情绪、宗教冲突、各国领导人的心理素质等等输进一个超级虚拟系统,推演出二三十种战争进程,我想它对军事统帅的决策一定大有裨益。”斯托恩吴看了一眼,他发现这个清华大三学生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免对这位小舅子发生了兴趣。他坐到甘又明的面前,简捷地说:“你说得不错,这正是虚拟技术诸多用途之一。不过这个电脑鱼缸太小儿科了,我们早已超过了它,远远超过了它。”甘又明好奇地问:“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否给我讲讲,如果不涉及到贵国利益的话。”他有意把贵国两个字念重。
吴中笑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两杯咖啡,递给小舅子一杯,然后说:“我想你已知道,在虚拟技术中,人也可以‘进入’虚拟世界。”“对,通过目镜和棘刺手套,人可以进入电脑鱼缸和鱼儿嬉戏。”吴中摇摇头:“那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了。我们现在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外壳’(SHELL)的中介物,通过它,人可以完全真实地融入虚拟世界。我们的技术已发展到进入虚拟系统的某人,如果没有系统外的帮助就无法辨别出所处环境的真假,正像一个密闭的飞船里的乘员,若没有系统外参照物,就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运动。”甘又明笑嘻嘻地说:“那个‘某人’是否服用了迷幻药?科克、快克、哈希什?”斯托恩吴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没有。”甘又明大笑起来:“那你就有点吹牛了!我想,一个神经健全、头脑清醒的人,肯定能从虚拟环境中找出破绽来!要不,是美国人普遍智力低下?也难怪,在美国,全民性的吸毒泛滥至少已延续了100年,难免会引起智力退化。”吴中冷冷地说:“说几句俏皮话很容易,不过献身科学的人一般已经摈弃了这种爱好。你想试试向我的虚拟技术挑战吗?”甘又明两眼发光,跃跃欲试地说:“这可搔到我的痒处了!我天生喜欢这样的智力体操,从小至今,乐此不疲。不过,我恐怕暂时去不了美国。”吴中笑笑,对妻子说:“我就给他安排一次为期七天的短期访问,不耽误他回校上课。”甘又明很快领教了姐夫的地位和能力。三天后,吴中告别新婚妻子,匆匆返回美国时,甘又明也怀揣着一张往返机票、一份特别签证和一千元美金坐在特等舱里,享受着空姐的微笑和茶几上的新鲜水果。
一条公路沿着海滩穿行,再往前是广阔的滩涂。这儿人烟稀少,雪亮的灯光刺破夜色,展现出一个茂密安静的绿色世界,自然的蛮荒和嵌入其中的现代化建筑相映成趣。天光甫亮,他们赶到一个营地。营地占地不大,在做工粗糙的铁栅栏里面散布着十几座平房。虽然途中已经联系过,但警卫没有收到对甘又明放行的命令。斯托恩吴面色不悦,拿起内线电话,节奏很快地说了一通,甘又明的英语水平可以听懂他们的谈话。
吴说,我与贵国政府签定了合同,我自然会恪守它,包括其中的保密条款。实际上,只要这次我回国七天而未泄密,你就不必担心了。从这几句话中,甘又明听出了他的傲气。
他还在电话中说,实际上这位中国青年是作为临时雇员来基地的。你知道我们一直在招募挑选那些最有天资的美国青年,让他们去寻找虚拟世界的漏洞,以求改进设计,成功者还要发给一万元的奖金。这位甘先生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思维灵活,天生是个怀疑派,而且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长大的。我们的技术只有经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士的检验,才是万无一失的。当然,甘先生没有经过例行的安全甄别,但我的话是否可以作为担保呢?
对方显然犹豫片刻,然后和他交谈了几句。吴中笑道:“谢谢,我记住你的这次人情。”他把话筒递给警卫,警卫听完后殷勤地说:“头头说,对两位先生免除一切检查。我送你们进去。”现在,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管道。吴中按动一个电钮,管道上一座密封门缓缓打开。他们走进一个圆筒状的车厢,车厢内相当豪华,摆着四部真皮转角沙发。吴中同仅有的两名乘客打了招呼,安顿甘又明坐下,打开酒柜门问:“喝点什么?威士忌,橙汁,咖啡?”“橙汁吧。”吴中倒橙汁时,车非常平稳地启动了。甘又明只是在看到橙汁水平面向后倾斜时,才察觉到车厢在加速。他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飞速后掠的旷野,一群海鸟在眼前掠过,随即出现在后边的窗外。但他敏锐地发现,所谓窗户只是一张液晶屏幕上的仿真画面。他笑着用手敲敲假窗户:“也是虚拟的?”吴中微笑着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这种管道是全封闭的,它是饱和蒸汽管道,车厢行进时,前方蒸汽迅速凝为水滴,车厢经过后又迅速气化,所以几乎没有空气阻力,可以达到两马赫的高速;通过磁斥悬浮和驱动,它是一种几乎不耗能的运输方式,相信在下一个世纪中叶,它将在很大程度上代替火车。当然啦,因为是封闭环境,旅客容易感到压抑郁闷,所以我们搞了这些仿真窗户。”磁悬浮车辆已达到最高速,正保持着这个速度无声地疾驶,窗外景物的后掠也越来越快。按方位和地图推算,这时头顶已经是浅海了。吴中严肃地说:“还有10分钟时间。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的虚拟技术,希望你不要过于轻敌。像你这样的青年志愿者我们已接待过上千人次,只有六个人挣到了奖金。此后我们堵住了所有的漏洞,再没人能挣到这笔钱了。我希望你能成为第七个成功者,但首先你要彻底清除轻敌思想。”吴中略为沉吟,又平缓地说:“你要知道,人在封闭系统中很难对自身所处环境作出客观的判断。当宇宙飞船达到光速时,时间速率就会降为零,但光速飞船内的乘员感觉不到这个变化,仍然认为自己是在正常地吃饭、谈话、睡眠、衰老。再比如,我们说宇宙在膨胀,也能用光线的红移来测出膨胀速率,但这种膨胀只是天体距离的膨胀,天体本身并未膨胀。如果所有天体连同观察者本身也同步膨胀,我们能拿什么不变的尺度来确认宇宙的膨胀?绝无可能。”甘又明笑道:“我信服你的理论,但进入虚拟环境中的人并未完全封闭,至少他们的思维是在虚拟系统之外形成的,自然带着它的惯性。我完全可以以这种惯性作为参照物来判断环境的真实性,就像刚才用水面的倾斜来判断车辆是否加速。”斯托恩吴凝看着他,良久才笑道:“我没有看错你,你的思维确实非常敏捷,一下子抓到了关键。但请你相信,我们也不是笨蛋。我们已能把被试者的思维取出来,并即时性地反馈到虚拟环境中去。比如说,尽管我们的虚拟系统与全球信息网络相通,可以随时汲取几乎无限的信息,但它肯定不能囊括你的个人记忆:你母亲20年前的容貌啦,你孩提时住的房舍啦,童年时的游戏啦,你对某位女同学的隐秘爱情啦等等。但是,”他强调道,“凡是你在自己的记忆库中能提取到的东西,立即会天衣无缝地被织进虚拟环境中,所以你仍然没有一个可供辨别的基准。”甘又明微笑不言,对自己的智力仍然充满信心。吴中也不再赘言,简捷地说:“我的话已经完了,你记着,我们将让你在虚拟世界中跳进跳出,反复进行。何时你确认自己已回到真实世界中,就向我发一个信号。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你就会怀揣一万美元回国。”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轻敌,小伙子。呶,已经到站了,下车吧。”他们在地下甬道里走了一段路,碰到的工作人员都尊敬地向吴中致意,这使甘又明又一次掂出姐夫在这儿的分量。他们来到了一座空旷的大厅,四周是天蓝色的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大厅中央有两把测试椅。这幢大厅不算豪华,但建筑做工十分精致,每一处墙角,每一寸地板,都像象牙雕刻一样光滑严密,毫无瑕疵。
吴中拿上一个遥控器,带甘又明来到大厅中间,说:“先让你对虚拟世界有一个感性认识。让你看看哪种环境呢?”他略为思考了一下,“你先看看我们的电脑鱼缸吧。”他按动电键,大厅中瞬时充满了清澈的海水,波光潋滟,珊瑚礁壁立千尺,有的呈伞状,有的呈蘑菇状。一只一米长的蛤蜊垂直嵌在珊瑚里,半露的身体犹如彩色的丝绒;还有彩色的螯虾、五条手臂的星鱼、漂亮的石斑鱼。突然前边冒出一只巨大的八足章鱼,它的小眼睛阴森地盯着前边,诡秘地缓缓爬过来。甘又明本能地蜷起身子,但章鱼熟视无睹,缓缓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消失在幽蓝的深海中。
甘又明喘了口气,笑问:“激光全息仿真技术?确实可以乱真。”吴中点点头,按一下快进,眼前又立刻变成深海海底景色:火山口冒着浓烟,就像地狱中的烟囱;两米长的蠕虫在海水里轻轻摇动着,管端血红色的冠状羽毛缓慢地开合;熔岩上铺着一层细菌,犹如白色的地毯,一只奇形怪状的细菌蟹贪婪地一路吃过去,有时还去啃食蠕虫的肉质羽毛。这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海底依靠硫化氢为生的太古生物群。
甘又明看呆了,虽然他明知这是个虚拟世界,但似乎能感受到那深海海水的阴冷和重压。
忽然幻觉在一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甘又明一时跳不出视觉的惯性,呆愣愣地立在那儿。
斯托恩吴淡淡地说:“这只是虚拟技术的开场锣鼓。下面我要为你套上所谓的外壳,使你与虚拟环境融为一体。跟我走。”他们走进大厅旁的一间屋子,甘又明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光脑袋的女性人体模型,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它周围忙着。看见他们走来,那个人体模型竟然也扭过头来——原来是一个真人!
甘又明傻望着这个脑门锃亮的**姑娘,解嘲地说:“我已经进了虚拟世界?这个一丝不挂毫无羞耻的漂亮姑娘到底是真是假?”斯托恩吴微笑着,没有接腔,别人更听不懂他的中国话独白。几个工作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为那个姑娘套上“外壳”,那是一件色泽纯白、很薄很柔的连体服。她把双腿蹬上后,工作人员小心地展平外壳,使上面的神经传感**与她的身体完全贴合。吴中低声解释,这些**将把虚拟信号传到相应的感觉神经,比如你“踩”上火炭时,脚底神经就送去烧灼感的信号。外壳已套到肩部,只有头盔比较笨重,与黑色的目镜相连。
姑娘在套上头盔前微笑道:“我叫琼,琼比斯特。很高兴作你的向导。”甘又明疑问地看看吴中,吴中点点头:“对,这是你在虚拟世界里的向导,心理学和逻辑学博士,会三国语言,包括汉语。需要了解什么信息可以问她,但她是完全超脱的,绝不会帮助你作出判断。现在请你脱光衣服,剃光头发。”一个自动理发机无声地移过来,几秒钟内把他变成脑门锃亮的和尚,同时把发茬吸走。工作人员为他穿上那件洁白的衣服,这件衣服又薄又柔,弹性极好,穿在身上几乎变成了自己的皮肤。他和琼来到大厅,面对面坐在两只椅子上。甘又明听见送话器中斯托恩吴用英语说:“虚拟系统即将启动,请你瞪大眼睛寻找它的漏洞吧。你想从哪儿开始?是海洋,太空,还是台风眼之中?我们都可以为你办到。”甘又明稍稍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从海水中开始吧,既然这一切都是由那个电脑鱼缸所引发。而且,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北京高校百米自由泳纪录保持者。”斯托恩吴在屏幕上笑笑:“在虚拟世界里不会游泳并不是一个问题,电脑很容易为主人公加上令人信服的校正,不过,就按你的意思办吧。现在我按电钮了。”甘又明在一刹那间被抛入水中。他看见自己和那位琼姑娘都穿着潜水衣,身后背着两个小小的黄色氧气瓶。他用力浮上水面,透过面罩远眺,海面十分广阔,只有后方隐约可见一线海岸。他甚至能感到海水的浮力和温暖,海浪在轻轻地推揉着他。他在水中作了几个滚翻,他的前庭器官感觉纤毛依旧精确地给出重力变化的方向。他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SHELL而不是黑色的潜水服,他是坐在空旷的大厅里而不是在水中。
但由那件外壳传给他的视觉、听觉和触觉效果实在太逼真了,使你没法不相信。
他取下头盔——他真的感觉到把头盔取下了,能呼吸到海面上略带咸味的空气,感觉到清凉的风。琼从他旁边冒出来,甩着水珠。他喊道:“琼,这儿是什么地方?”他笑着有意强调,“或者说,这是模拟的什么地方?”琼也取下了头盔,抖抖长发。她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发出耀眼的金黄,这和他记忆中的光脑袋姑娘形成强烈的反差。他随口问道:“这是你的真实形象么?”琼奇怪地问:“你说什么?”“你在剃光脑袋进入虚拟世界之前,就是这个模样么?”琼笑笑,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想这儿就在我们基地上方,这儿是阿查法拉亚湾附近海面,离墨西哥不远,近年来这儿贩毒活动很猖獗。”不远处海面上有一艘快艇,上面没有人——按照虚拟系统的逻辑,这当然是他们带来的。他忽然看见南边海面上出现一个三角形的背鳍,划破水面迅速逼近,他惊慌地喊道:“鲨鱼!”琼挺直身子看看,笑道:“不要慌,这是海豚。”他们戴上面罩潜入水中,果然看到十几只海豚,它们的皮肤是鸽灰色的,十分光滑,嘴里有整齐的白牙,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喷水孔一张一合。它们排着队向西北方向游去,很快掠过两人的身边,甘又明甚至感到了海豚所搅起的湍流。他兴致勃勃地追过去,扭头笑道:“琼,如果是在虚拟世界里被鲨鱼吃掉,会是什么后果?”“你当然不会真的死去,但系统会‘死机’,只能重新进行冷启动。另外,你会真的感到鲨鱼利齿切断身体的痛苦,所以劝你不要尝试。”在那群海豚之后,甘又明忽然又发现两只。它们的体形相当大,在飞速游动中严格保持着相对方位。当海豚靠近时,甘又明发现它们身上套着挽具,身后拖着一个流线型的容器,他大声喊:“看哪,海豚邮递员!”琼在水下通话器中听到了他的喊声,她也看到了那对海豚,它们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马,目不旁顾,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们的身边。琼饶有兴味地说:“我看到一些资料,说军方在着力培训海豚代替蛙人,让它们咬断敌方通讯电缆,或者给深海作业的潜水员递送工具。噢,对了,听说贩毒集团也开始利用海豚和信鸽越境贩毒,这是最廉价又最难发现的方法。”甘又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想琼这几句话一定是预定情节中的台词。他笑道:“咱们追过去?”“好的。”他们迅速爬上快艇,瞅准那片背鳍追过去。海豚的速度很快,甘又明看看速度表,已超过每小时20海里。好在海豚必须浮上水面换气,所以他们一直没拉开距离。
马上就到岸边了,前边有一个狭长的海岛,海岸警备队的快艇远远向他们驶来。那两只海豚忽然昂起头——甘又明本能地感觉到它们在作一次深呼吸,然后潜入水中,倏然不见。琼急急地说:“恐怕它们不会再浮出水面了,下水追踪吧。”两人迅即下水,听见海岸警备队快艇上有喊叫声,似乎是在命令他们呆在船上听候检查,但两人都没理会。海豚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失去踪影了。两人在岸边的红树林和乱石中徒劳地寻找了十几分钟,终于失望了。琼懊丧地说:“找不到了,回航吧。”就在这时,甘又明忽然发现前边有一个狭窄的洞口。那两只海豚正一前一后从洞口钻出来,径直向大海游回去。它们身上已没有了挽具和那个流线型的物体,但他分明觉得它们就是原来那两只。从它们从容不迫的神情看,似乎已经完成了邮递任务。甘又明拉着琼游近观察,洞穴非常幽深。他问琼:“进洞看看?”琼犹豫着,甘又明又鼓动道:“不会有危险的。既然海豚能游进去又能游出来,何况咱们还带着氧气瓶。”他笑着补充,“更何况只是虚拟世界。”“好吧。”两人把面罩带上,费力地钻进洞穴。进口相当狭小,但里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暗,几乎成了漆黑一团。他们继续前行,大约两公里后,前边出现了暗蓝色的微光;再往前游一会儿,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天蓝色,浮光摇曳,色彩斑斓的各种鱼儿在蓝光中遨游。
琼惊喜地说:“太美啦,我在这儿当向导已经五年,一直没发现这个神奇的蓝洞。”蓝光逐渐变淡,两人同时钻出水面,摘下面罩,好奇地打量着。这儿很像一个天井,水面离岸有几米高,头顶上仍然是岩顶,岩洞四周卧着两三幢小房子。
忽然有人高喊:“水下有人!”随即响起凄厉的警报声,十几个人一下子冒出来,从岩边探下身,端着枪向他们瞄准。
两人知道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迅速戴上头盔,一个鱼跃,疾速向水下潜去。后边如开锅一样,无数子弹搅着海水。琼在通话器中气喘吁吁地说:“一定是贩毒分子!否则不会不问情由就开枪的,我们快返回!”他们尽力向来路游回去,眼看快到洞口了,忽然刷拉一声,一个秘密栅栏门从洞壁上伸出来,把洞口封得严严实实。甘又明用力摇撼,粗如人臂的铁栅栏纹丝不动。
琼惊惶地喊:“后边!他们追来了!”十几个蛙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过来,他们手中的长矛和弩箭闪闪发亮,有如鲨鱼口中的利齿。他们透过面罩阴森森地盯着两人,慢慢把包围圈缩小。
在这生死关头,甘又明忽然长笑一声,大声喊道:“暂停!吴先生,场上队员要求暂停!”眼前的景象忽拉一下子消失了,甘又明和琼仍坐在椅子上。甘又明抬起胳膊想去掉头盔,两个工作人员急忙过来帮助他。头盔取下后,面前仍是那所空旷的大厅,两人仍穿着那件白色的外壳。他大笑着站起身:“太奇妙了,太逼真了!我虽然明知道它是假的,但却看不出一丝破绽。我能感受到海水的波动、子弹的尖啸和死亡的恐惧。那个蓝汪汪的洞穴实在美极了,还有那两个海豚邮递员!吴先生,真难为你编出这么生动的情节。”琼也取下了头盔,笑问:“你在哪儿看出了破绽?”甘又明微笑道:“你不要拿我的智力开玩笑。这是个非常逼真的故事,可惜没有开头——我们是突然跌入海水中的。稍有逻辑判断力的大脑,自然能作出正确的结论。”从控制室出来的斯托恩吴一直没有说话,笑着看他。这时才问了一句:“什么蓝洞?”甘又明惊奇地说:“你是开玩笑吧,你构思的情节会不知道?”斯托恩吴微微一笑:“你太小觑我的系统了。告诉你,系统的信息来源是完全真实的,也几乎是无限的。但究竟把哪点信息用于这一次的虚拟环境——比如你在海水里看到的是海豚还是噬人鲨——却是完全随机的。电脑根据这些信息随机进行构思,所以系统内的情节绝不会重复。”他开玩笑地说,“我说过,我一直不忍心把这套技术公开,我怕它砸了所有小说家、剧作家的饭碗。”“那么,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游逛时,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经历?”“当然可以知道,不过我们一般懒得监视,你的进入只是千百个普通试验者的一个。”这话使甘又明的自尊心颇受打击。他简要讲了当时的情形,吴中似乎对海豚和蓝洞的情节很感兴趣,钉着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说:“今天到这儿结束。让琼陪你去逛逛美国吧,你已经只剩下六天了。”甘又明点点头,从身上慢慢剥下那件白色的外壳,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从外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顿时觉得十分轻松。
尽管在电影中、电视中对美国的夜生活已是耳熟能详,但只有亲身置于夜总会的环境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世纪末的气氛。大厅里光线幽暗,烟雾腾腾,紫色、蓝色、血红色的光柱一波波扫过人群。高高的屋顶上垂下一个秋千,一个近乎**的艳色女郎嘎嘎笑着,一下下荡过人群。大厅正中是一个高台,一对身穿白色紧身衣的男女疯狂地扭动着,作出种种猥亵的动作。他们的紧身衣颇似B基地里的外壳,甘又明不由得想起**的琼套着外壳时的情形。他扭头端详琼,她今晚的打扮也很性感,**的肩头和脊背十分润泽,穿着短裙,大腿修长白皙。
两人找到位置坐下,甘又明问:“喝点什么?”“来杯威士忌。”甘又明为自己要了三瓶矿泉水,一杯杯地往肚里灌。他解嘲地说:“早就渴坏了。”琼呷了几口威士忌,问:“跳舞吗?我在等你邀请呢。”甘又明说:“我去一趟洗手间。”他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费力地挤过去。洗手间是男女合用的,便池各自独立,两名女子正对镜整妆。他拉开一间便池的门,忽然吃惊地后退一步,一个40岁左右的黑人男子侧卧在便池上,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胳膊上的静脉血管插着一只注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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