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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便是宜昌。
从地理角度观察,宜昌地处中国地形第二阶梯的巫山山脉和第三阶梯的江汉平原的连接处;从航运角度来看,宜昌位于长江中上游结合部,渝、鄂、湘三省在此交会。此地可谓上控巴蜀,下引荆襄,地势险要,是史书里那种标准意义上的兵家必争之地。
这一点,通过宜昌的古称「夷陵」也能窥知一二:所谓「夷陵」,是由「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而得名。早在三国时,刘备曾经为关羽复仇,举大兵攻袭孙吴,却被陆逊借助地形之利封锁了江面,扼制住了夷陵要道。求胜心切的刘皇叔被迫设营驻扎,终于被陆都督以火烧连营之计击败。
千百年来,宜昌始终是长江黄金水道上的重要枢纽。隋唐时期,大运河的竣工,令中国水运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纵横贯通,夷陵港的贸易往来也愈发活跃,「其交、广、荆、益、扬、越诸州,运槽商旅,往来不绝」。漕粮和木材等官府重要物资,以及产自西南的蜀锦、川茶、川盐、棉花、生丝、青麻、牛羊皮等大宗货物,都可以方便经由夷陵港再通过运河输入到全国各地。
清代末期,由于太平天国战事的影响,两湖一带的物资运输通道被阻,特别是食盐严重匮乏,清政府便设法让川盐取代了淮盐,从此宜昌成为了重要的川盐转运中枢,也大大刺激了其他贸易繁荣。晚清的宜昌港口民船成队,船工船民数以万计,沿江的街道也都成为了货栈和交易市场,城内的鼓楼街则演变成了商贸中心。
到了1876年,中英签署的《烟台条约》中,英国人为了打开中国的门户,特意选择了宜昌作为新开辟的通商口岸,自汉口之后,宜昌成为近代长江航线上另一个重要的口岸兼转运港,被誉为「过载码头」。一时间,大量新码头兴建而起,半个世纪之后的宜昌,已经拥有了多达码头,沿着江面绵延数里之长。码头两侧,一边是有如过江之鲫的趸船,一边则是星罗棋布的堆栈仓库。小小一座宜昌城,隐隐有了商贸中心和交通枢纽的气象。
只是,那些在码头上肩挑背驮、起早贪黑的装卸工们万万不会想到,数量如此充沛的趸船和仓库,居然会有远远供不应求的一天……
这一天,伴随着武汉会战的失利而到来。西南大撤退的策略落地之后,物资和人员的运输成了当务之急。对于国民政府而言,走空运是完全不可能的,整个西南都没有几条像样的飞机航线。铁路运输也无法实现,缺乏主动脉就不说了,现有的铁路都被日军的飞机轰炸得七零八落。至于公路运输,同样不是可靠选项,虽然西南地区已经建立了初步的公路网络,但可以由湖北直接入川的公路尚未建成,如要绕道则运输成本太高,况且能胜任重型运输的车辆也寥寥无几。
在此情形之下,宜昌这个入川的唯一转运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关系到撤退成败的决定性地点。随之而来的,是数量极其庞大的物资拥挤在宜昌这座城市中:堆栈仓库早已爆仓,于是码头边的空地上堆满了拆卸成大块零件的机器,任凭风吹雨淋;大批工业材料被简单地包装后,就堆置在临江的阶梯上;更紧要的是那些珍贵的军工物资,虽然它们大都被妥当保管,但也绝不可长期屯放在码头边冒着被轰炸的危险,必须及时转移……
到了10月中旬,宜昌码头沿江的几百亩空地已经被塞满了物资,总计超过10万吨。钢锭、铁矿、锅炉、蒸汽机……堆得随处皆是。有些装货的木箱已经腐朽开裂,零件散落一地,更多的物资根本就未曾装箱,暴露在外,已经开始生锈。这些巨量的工业以及军事物资,大部分来源于各地刚刚完成拆迁的工厂。作为工业基地,武汉也有大量工厂在内迁之前全部拆除。曾经蜚声海外的汉阳铁厂便是其中之一。
早在一年之前,停工已久的汉阳铁厂便已交由军政部兵工署接管。这座张之洞创办的近代著名钢铁企业历经半个世纪之后,已因经营开销巨大而濒临破产,被迫停工。接管铁厂之后,兵工署原计划重新开炉炼钢,以供军用,然而随着日军的攻势,上海、南京、徐州接连沦陷,汉阳铁厂也被迫开始了拆迁转移大后方的进程。
负责参与汉阳铁厂拆迁的,自然都是老手,要么是由上海、南京内迁而来的熟练工人,要么就是在汉冶萍公司工作多年的老师傅,还有4名从德国克虏伯钢铁公司实习回国的工程师,专门负责德制设备的拆除工作。
6月底,马当要塞失守的噩耗传到汉口,汉阳铁厂的拆迁工人们焦急万分,拆迁抢运工作已经进入到紧急状态。7月20日,蒋介石向汉阳铁厂发出至急命令:「查当此抗战期间,五金材料来源困难,而后方又甚需要,汉冶萍公司内之化铁炉、打风炉及桁架等,希加雇工人积极拆除,运往后方,以供军需之用。」
仅仅6日之后,九江失守,武汉周边大局势愈加恶化。负责汉阳铁厂拆迁的工人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不仅废寝忘食,还要冒着敌机的轰炸,抓紧空袭的间隙加速拆卸。铁厂部分零件重逾200吨,还有很多机件是被水泥封埋在地下,缺乏大型工具的拆迁工们只能用简陋而粗糙的工具,用敲、钻、杠、拉等方法,几乎靠着完全的人力凿开水泥层,再艰难地拆除那些体积庞大的炼铁设施。
最终陆续拆卸汉阳铁厂材料3万吨,重要设备1187件。其中包括高炉机件炉2座、马丁炉3座、煤气发生炉6座、高架起重机2部、钢条轧钢机1座,还有配套设施的交直流发电机、变流机、水管、汽炉,以及铁厂的运输配套设备如铁路钢轨、钢枕、车辆等。可以说,愣是凭借不可思议的人力和斗志,将一座大型重工业工厂化整为零。
在长达3个月的汉阳铁厂拆迁过程中,有相当多的工人牺牲在了日机的连番轰炸之下,更多的人立刻顶了上去,「咸能镇静挣扎工作,随炸随修,随修随炸,日夜不停。直到10月21日武汉撤退前夕为止。在此期内,凡认为可以利用之重要器材,大致已拆卸竣事。」
汉阳铁厂主要设施器材拆卸完毕后,考虑到日军对这座曾为亚洲最大钢铁工厂的厂房设备素来垂涎已久,为避免资敌,只能壮士断腕将其彻底毁灭。3天之后,武汉卫戍司令部和警察局派出爆破队,将汉阳铁厂和兵工厂来不及拆除的设备、厂房和办公住房全部炸毁,包括总办事房、俱乐部、厂巡处、卫生股、物料仓库、邻德里员工住宅、山边栈房、三码头大铁架等,整座汉阳兵工厂则仅仅留下了最后一根烟囱。战乱之下,中国钢铁工业的摇篮彻底化为历史的灰烬,所幸其中最宝贵的精华得以保全。
同为汉冶萍旗下的大冶铁矿也和汉阳铁厂类似,原本停工多年之后,迫于战争年代钢铁价格的飙升而重开高炉。仅仅复工一年之后,日军逼近武汉的脚步又逼着大冶铁矿再次停工,刚刚修复不久的高炉水管、风管、清灰炉、鼓风炉、吊车、炉渣车、发电机等,又迎来了被拆除甚至被爆破毁坏的命运。到了7月中旬,大冶铁矿主体部分已经拆除完毕,拆迁联合办事处又安排将大冶铁矿山至石灰窑专为运矿的铁路钢轨拆除。8月底时,已经拆掉近34公里长的铁路,计钢轨7434根,钢枕19764条,鱼尾板12914块。拆卸下来的物资又被立刻装船运往宜昌,其中两艘运输轮在8月6日惨遭日本飞机轰炸沉没,剩下的则「皆由北平等拖轮分别拖带,或自行驶风上溯,先后抵达宜埠」。
就这样,汉阳铁厂、大冶铁矿、金陵兵工厂、南昌飞机厂、航委会无线电厂、周恒顺机器厂、天元电化厂、新民机器厂……如此多的命脉型工业物资全部集中在了宜昌城中,这宝贵的薪火如若不能传递入川,那么中国本就步履维艰的工业化脚步,便要遭遇洗牌式的劫难。更何况,这些物资本就是后方支援前线的工业基础,能否成功地转移事关抗战的胜利、民族的存亡!
无怪乎南大民国史专家宋开友一针见血地总结道:「大半年间,以扬子江中下游及海运轮船的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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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所有一切人员和器材,集中到了宜昌……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生命,完全交付在这里了。」
令人心急如焚的是,当时宜昌码头上居然还有一大批从南京故宫博物院分院打包运出,准备南迁送入四川的9369箱珍贵文物。这批文物原本被暂存于汉口的孔庙中,因为日机空袭炸毁了孔庙主建筑,只能即刻运往宜昌。而当时适逢冬季,长江上游处于枯水期,从宜昌到重庆的水运中断,因而这些文物只能寄放在这里,日日夜夜面临着轰炸和劫盗的风险……
工业物资和文物只是一个方面,逃难的人员则是另一个方面。众多等待撤离的难民们也聚集在宜昌,人命关天。
早在1938年春,国民政府逐渐开始西撤后,就有大批难民顶着日本人的轰炸,从长江下游、华北、华中地区涌向了四川,并聚集来到了宜昌码头。随着武汉会战的战线不断退缩西向,这股难民撤退的大潮也随之达到了顶峰。
然而,宜昌原本只是一座10万多人口的小城,如此庞大的难民潮流,加之源源不断运输而来的战时物资,早已将这座小城撑得爆满,每日各种滞留人员最多时达到了3万之多。这其中难民有之,社会名流同样有之。
1938年先后到过宜昌的民国军政要员,就有蒋介石、李宗仁、陈诚、汪精卫等。除了达官贵人,还有很多知名人士如陶行知、老舍、李四光、黄松龄、王芸生、于毅夫、程希孟等,也因为各种原因来到了宜昌,参加抗日演讲或演出。曹禺、熊佛西、沈西苓、宋之的、谢添、陶金、陈波儿等演艺界名流还在宜昌演出抗日救亡剧目。此外,当时工商企业界著名人士黄炎培、胡厥文、孙越崎、王幸生等,也跟随上百企业家纷纷逃难来到了这里。
当日军抵达武汉周边时,所有拥挤在宜昌的人无论地位殊异,都抱着同一个念头:上船。
在《老舍自传》中,便专门用一个章节描写了自己从武汉逃亡宜昌,又费劲波折终于获得入川船票的往事:
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干事),便带着「文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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