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1,鸡本身;2,一种职业。
第二个×君不怎么喝啤酒,我反复回忆,大概只有在九几年我们初识的时候,那时他租住在常熟路淮海路口的楼房里,我们有时会步行到花园酒店后面新乐路上的某个酒吧,他是喝过啤酒的。之后他喝了多年红酒,最近则什么酒也不喝了,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酒也不喝了。而且他还戒了烟,倘若晚上去他家闲扯,常常只有玻璃杯里刚刚沏好的滚烫的绿茶可以喝,抽烟则要去厨房,抗议过后可以争取到一或两支红酒,但抽烟还是要去厨房。
在从前某个烟雾缭绕醉眼迷离的快活日子里,他跟我说,你知道我最近为了了解什么什么的历史跑去见了一个上海什么大学的历史教授的事情吗?
可能已经有十年了,现在我记不起他是要去了解什么什么的历史以及什么大学了。
我说不知道,你说吧。他说,我请老头吃饭,喝了一些酒,整个晚上他始终风度儒雅,安静从容,临到要走的时候,老头突然说,我家里房子太小,几十年了,学校也不给换。我没有办法,只能跟老婆睡一个房间。我长年失眠,她却睡得香,张着嘴打呼噜。我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就想劈死她,我宁愿坐牢宁愿去死也必须杀了她,一斧子下去,劈成两截。
×君想不起来老头是从什么时候突然醉的,是最后那一杯吗?他跟我模仿老头说到劈字时的激动以及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的样子。大概太让自己快活,×君有些惊讶的眼神则像是一种鼓励,老头便又接连说了好几次劈字。然后呢?我从沙发里坐直身体,催促他往下说。
然后就回家了。×君送他上车,他抢在×君帮他关门之前说,我真的在床底下藏了一把。
×君不解地望着他。斧头啊,他想要小声提醒却几乎从喉咙里喊出来,吓得前排的出租车司机从车上蹦下来,远远地请他下车,怎么也不肯拉这一趟。
×君只好先帮他关上门,走到前面去安抚司机。对不起,喝多了,没事的,你看他的样子,大学教授,文化人,走吧走吧。出租车司机不为所动,抱着胳膊冷冷地站在原地。×君稍稍挪动脚步,站到亮光里,司机便果然立刻就认出×君来。他于是爽朗地说,现在你总该可以相信我了吧,快走吧快走吧。
司机便顺从地重新坐回车里,点了火,在这过程里不断对×君述说着什么,但他一句也没听见。
没有再见了吗?见了,但都是在谈历史。那他究竟劈了没有呢?我也开始迷恋“劈”这个字以及让它从嘴唇间突然迸出来的乐趣。没有吧,劈了不就进去了吗?劈了他还能跟我谈历史吗?估计就是没劈,都是嘴上说说的,唉。
×君认真地陷入回忆,带出了自己的情感。你为什么要叹气,你希望他劈了吗?我问他。什么叹气?我没有叹气。你明明说了“唉”,你有想劈的人了吗?我没有叹气,没有说唉。你否认叹气,否认说唉,但你没有否认有想劈的人了,你想劈谁?
×君一定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或是准确地演出了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的样子。其间他还留下了一个非常短暂的像是心思被人揭穿后的窘迫感,意味深长或是为了让我感到意味深长。人们常常有意渲染甚或卖弄自己的伤感,但这并不重要。
估计就是没劈,到最后都没劈成,就像所有其他的愿望一样,所有的愿望都有始无终,历经岁月,最后悄无声息。我想他向初次见面毫不相知的×君述说自己最重大的愿望时大概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喝多了——他没有更恰当的人选,面对一个并不相干的陌生人,他终于既没有负担也没有责任,于是痛快地道尽心愿。
我们继续喝酒抽烟,陷在沙发里编造各种可能的不可能的前史与后续,劈呀劈呀地亢奋到半夜,但一定都不甚理想,否则我现在不会不记得。我能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她下个月满二十岁,从东北来上海两年了。在一家所谓发廊里做事,洗头为辅暗娼为主。起先并不是,一开始她是在歌厅做送酒的小妹,顶多是穿着开衩更高的劣质旗袍将客人点的酒送进包房,半跪下来,开瓶,为客人倒酒,有时也要陪客人喝一两杯,因为长得还算漂亮,偶尔会有客人要抱她或趁乱摸她几把,但也仅此而已。她起身跑掉,最多不过是经理进来跟客人解释道歉,尔后再骂她几句,就你个逼事多之类云云。
当时的她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在这城市里的位置,竟受不了这样的气,走掉了。没想到殊途同归,而且日益惨淡。早知道会沦落到在桂林路的发廊做野鸡,当初就应该在长寿路的歌厅做小姐。现在她了解了,除了仅仅是年轻紧绷一点的身体之外,她实在一无所有,只有负担沉重。
跟其他人一样,在她仅受的有限教育里,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孝顺。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号称正在读书其实很可能要么沉溺游戏要么沉溺性与暴力的鸡屎般的弟弟——她要用在上海的实干供养一家人。
她因此常常去银行存钱,每天都去。她们几个姐妹合住的地方大概并不安全,同时白天的日子常常难以打发。虽然她也讨厌黄昏后不得不做的事情,但同时竟然也盼望着黄昏。一两百,偶尔多的时候也会有三五百,更多的时候是递进去两百存一百六,在柜台后诧异的眼光里接过找回的零钱。她比姐妹们更节俭,存钱的方式让人难忘。
去得久了,柜台后也就习惯了。她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队伍里时,柜台后的零钱早已为她准备好。效率之外,其实还有一点默契与幽默,柜台内外便充满了无声又私密的快活,持续数秒。
这就是她了,穿着艳俗的外套,脸上画得像个傻逼,每天就在固定的这几条街上晃荡,晃荡多久全仗着当日高跟鞋劣质的程度。你偶尔能在街上看到她,隔着你那贴着买保险时免费赠送的劣质而死黑一片却让你自认为很有隐私感的窗膜的车窗肆无忌惮地窥视她。
他妈个东北脏逼。你愤愤不平地在心里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愤怒。
他在读职高时跟现在的老婆是同学,转校生的气质果然很不一样。听说她本来是在最好的那所高中读书,后来大概出了什么事,不得不转学。她和这个破职高之间的格格不入一望而知,职高里尽是像他这样的,家里一穷二白屁都指望不上无论如何奋斗也仍然亳无希望的人。这大概并非是他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这里做一个普通人便难以幸福,毫无希望?
机智如他,便始终多留一条心,时不时给她留下一点印象,毕业前终于找到机会把她顶在墙角或是压在身下。她当然要反抗,踢他打他,压低声音训斥他,但她没有叫喊,他便有时间反复地努力,打湿的头发挂在额头上。
他长得不算丑陋,力气又大,反复推搡纠缠之后,胸终于被他掏了出来,暴露在空气里,乳头瞬间变硬。羞耻感蹿升使她的反抗停顿了片刻。他抓住这片刻时机,捅了进去,把握野蛮与温柔的尺度,在激烈与平静间摇摆,很快占据主动,渐渐变得从容。
第一次总是这样的流程吧。久而久之,她也就伸出手来,即便不算抱住但至少是扶着或仅仅只是停留在他的腰或是背上。所谓爱情或爱情的错觉便从这去意不明的手开始萌发生长。
此后他并不懈怠,他知道窍门在于占据她的时间并让她感到打发掉这些时间是有趣的,当然还有性,他到网上去学习更体贴更有效率的方法。爱情的错觉亦如其他错觉一样拥有它自身的惯性与惰性,一切都对他有利。
从职高毕业一年后,终于进入谈婚论嫁的新流程。她的父母当然会震怒,如此折腾半年,老人双双败下阵来,他们便在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平静地结了婚。
她挑了家里在凯旋路的一处房子作为他们的新家。他站在阳台上抽烟,右手边的楼下是一家外墙漆黑的夜总会,天没有黑就已经亮起霓虹灯,急切而真诚地热身,进进出出的那些远看妖娆的女子大概都是来上班的吧。距离略远,他无法看清楚她们的容貌,左边是新华路路口的老旧加油站,几辆同样陈旧的出租车有气无力地排着队。他抬头望过去,正西的方位,中山西路和虹桥路正在交会,那些新盖不久的外表光鲜的大厦近在咫尺,在幽暗的天空下闪烁着象征城市的银色光泽——从未离开过闸北区杂乱里弄的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时此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头往楼下凯旋路上扔去,去他妈的,凯旋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再上班的时候他便来了这家银行——这一间支行也是她为他挑选的,吴中路靠近中山西路,从他家走路过去也就二十分钟。他穿着干净挺括的工作服坐在柜台后面,存钱取钱水电煤气费。他数钱的技术一流,这是他在职高里唯一学到的本事,这个无聊的工作非常适合他无聊的性格。周末他们轮流去两边的父母家,用沉默、顺从、微笑努力修补着先前的芥蒂,表面上效果尚可。
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他越来越频繁地去阳台吸烟,看一会儿飞驰而过的电车,看一会儿飞鸟,回头看一眼在厨房做饭的老婆。他有时感到胸闷,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困扰。他放了一个有着花鸟图案的烟灰缸在阳台上,像个成熟的业主一样不再往楼下扔烟头。
楼下的夜总会倒闭了,霓虹灯熄灭了,不知道是被查了还是经营失败还是经理跑路了。楼下的夜总会又开了,霓虹灯又亮了,大概换了新的老板新的经理新的一批小姐。外墙这次刷成了粉色,更加直白。门口重新站满了笑逐颜开的男女,放肆的笑声自远处传来。有时他能感到被笑声感染,他们的快活如此真实,他感到意外,但这跟他没有关系。他必须进屋了,老婆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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