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明暗两问,内里还有一个小套间,似是主人沐浴之所。另一小门可通楼后,灯已点上,窗也关好,室中放有一个木桶,提手已新被刀削平,桶前还放有一把椅子,上面两个枕头,旁边一个大木盆,中有小半盆冷水。阮莲暗忖:这姓童的看去毛包,心思却细,一个男人家,难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再看手中、草纸,一切解手沐浴用具,除便桶是用水桶临时改制而外,无一不备,桶边上还放有一圈旧布,心中好笑。刚把小妹被头去掉,人还未放到桶上,忽听小妹急喊“不好”,已是行动开来,下半身到处淋漓,奇臭难闻,羞得小妹颤声急呼:“这怎么好!”阮莲笑说:“自家姊妹,这有何妨?大姊解完手就可洗干净,好在还有后门,又有溪水,包你不会被人看出。反正不弄干净也没法劳动人家,有什相干?”小妹又羞又急,无可奈何,只得听之。
阮莲一则姊妹情厚,又想事由自己看花而起,即此心已难安,如何再避污秽?忙把小妹下衣脱去,放在桶上,且喜上衣没有沾染,天又温暖,方说:“这位姓童的心思真细,如无这把椅子和枕头可以伏在上面,我还没法离开呢。”忽然想起小妹常说终身奉母,不再嫁人,今日为想作成兄弟婚姻,执意分路,才被男子抱走一段。看主人对她这样好法,自生重病,将多年心力寻来的灵药失去,毫不难过,反恐对方听去,于心不安。方才留心查看,好似全神贯注在大姊身上,目光老是注向一人,当灵药初失,毕、归二人未来以前,并有行时要见一面之言,对于自身安危,全未放在心上,分明心生爱好。只他为人正直,言行辞色俱都庄重,不易看出,又不肯冒失,作那非分之想而已。像大姊这样人,谁见都爱,也是难怪。大姊今日九死一生,因祸得福,全是此人之力,又被抱了一路,万一一见钟情,如何坚拒?照她平日心志,岂非弄巧成拙,反累自己打破成见?心正好笑。
小妹大泻了一阵,觉着腹中轻快,奇痛已止,只是腥秽难闻,见她立在面前照应,好生过意不去,人又力软气短,低喊:“三妹,请快取水,容我自己来洗,真太对不起你了。”阮莲见她灯光之下,脸色重由灰白转成红色,知毒已尽,忙将小妹双手连身伏倒枕上,试了一试,笑说:“不是小妹看花,你还不致受这罪呢。坐稳一点,我取热水就来。这里无人走进,放心好了。”说罢,探头往小窗外一看,离后门不远有一深沟,山泉到此分成两路,一条沿溪而流,一条作人字形,顺着山石直泻沟中,珠飞雪洒,水雾蒸腾,斜月昏茫中看得甚真,少时收拾起来,连溪水也不至于污秽。心中一喜,匆匆赶出,问知阮、江二人虽然未到,空中方才却有火星微闪,并有轻雷之声,陈实等三人因往外面有事,恰巧望见,想必就要寻来,越发欣慰,忙提热水走进。
刚服侍小妹洗涤干净,忽然想起天气温暖,为图省便,四人共只两个衣包,别时因小妹还要翻山,上下比较费力,全被江明拿去。下衣已污,没有换的,想了想,只得先把屋中打扫干净,将便桶浴盆拿往后门外面匆勿冲洗干净,将桶盆放在瀑布下面,任其冲刷,再将下衣绞干,就在外面树上晾好,赶进房内。小妹已急得要哭,人又疲倦,不能走动。阮莲再三劝慰,仍用被头将小妹包好,捧到外面软床之上。见童、陈等四人已全不在,玉琪将面朝里,知其有心回避,暗告小妹,也觉这些少年男子真个难得。
阮莲先去林外放了一支流星,回来正将遇救经过锦上添花,说得主人好上加好,小妹自然感动。跟着便见陈实等四人由外走回,说:“方才去往花林深处同用酒饭,因见世妹有事,又忙起身探贼防敌,故未招呼。酒食已准备好,本想请世妹一人先用,来时忽见前面大放光明,仔细一看,光中现出一男一女,好似令姊、明弟,相隔不远,不久必要寻到,等他二人到后,同用也好。”阮莲闻言,忙往外跑,忽然想起身有宝珠,何不对照?刚一取出,毕定回顾身后大放光明,先当二人走来,后见阮莲也有一粒宝珠,问知覆盆老人杀蛟所得,正在赞美,玉琪忽令童一亨来说:“先听前面珠光照耀,还没想到这等亮法。三妹并未出林,这样茂盛的花树,珠光照扬上腾,卧处一带已是光明如昼,远看定必更亮。先未在意,因听江家姊姊连声警告,恐被来贼发现,特命转告三妹,速将宝珠收起。井请陈实等三人急速起身,去往前途查看,遇见阮、江二人,也请其收珠速来。”
正说之间,前面珠光忽隐,阮莲也忙将珠收起,回到林内。等了一阵,正在谈说经过,玉琪也转过身来,由童一亨去准备酒食,将先用碗筷洗净备用,一面和二女问答谈话,并劝小妹闭目静养,下去还有一点难受,但非痛苦,他也如此,过了今夜,人便复原,井有惊人神力。二女听他辞色诚恳周到,十分关切,人又那么正直聪明,气度高雅,不觉投机,仿佛良友重逢,并非萍水之交。玉琪因陈实等三人去了好一会,阮、江二人还未见到,恐阮莲腹饥,便问:“三妹,可要先用一点食物?”
二女闻言,心中惊疑,正在商量令阮莲出林呼喊,阮、江二人已然赶到,走了进来。先见小妹病势不轻,以为受了重伤,二人全都伤心愁急,赶到身旁,刚在哭问,阮莲忙把因祸得福经过详细说出,小妹被玉琪抱来之事仍未明言。阮菡心细,方要追问,阮莲忙使眼色止住,又讲:“前听覆盆老大公说,蛟珠不但避水、夜明,并能去毒,想不到这样灵效。早知如此,看花以前将它取出,大姊怎会吃这大亏?幸而因祸得福,不是这样,怎会与李六哥和诸位世哥相见,结为患难之交?先不知贼党要往黑风顶去寻壶公老人,也由这条路走。他们人多,事出意料,早晚必要遇上,一不小心,便受暗算。今有诸位世哥相助,如能就此除去,岂非快事?否则因我一念之错,贪着奇花,闯此大祸,以后拿什么脸见明弟和老伯母呢!”
阮菡料知中间还有隐情,不便追问,正说:“人生遇合,都是前缘。”童一亨已将酒菜摆好,来请人座,并说:“床铺被褥,少时有人送来。因江大姊不便移动,须睡软床,又要露宿,六哥也是一样。诸位姊妹和江贤弟均须在此住上一夜。方才已托来人带信,许因六哥所用软床还要现制,须用双层厚布,并有一个网将人绑住,方兔药性发作将人滚落地下,力气又大,难于制服。虽然未必会失去知觉,但是药力太大,不可不防,所以都要坚牢,不然早送来了。余大哥本定今夜来此照料,因有前辈远客新来,不能离开,又知毕、归二兄已回,终有一人留下,我又回转,他多半不来了。江大姊是女子,我们男子不便招呼,子夜以前,还要吃点东西,我已备好,请二位姊妹和明弟早点吃完,万一贼党寻来,也好杀他一个痛快。”四人见他生得又矮又丑,不似归福那样精灵,说起话来指手画脚,摇头晃脑,和黑摩勒的徒弟铁牛一样滑稽,侧顾玉琪,又自坐起,似想陪客。阮莲知他不宜劳动,忙即劝住,称谢不已。玉琪只得应了。
三人刚一坐定,阮莲偷觑玉琪常朝小妹偷看,面色似喜似忧,似想心事,中间又把童一亨喊去耳语,声音甚低,仿佛听到“江家姊姊服药太多,可将那粒丸药放在粥内,更见灵效,井免少时药性大发,难免受苦”。一亨意似不舍,说:“此药共只一粒,如何送人?”玉琪似有怒意,又低声说了几句,毫未听清,一亨方始应声走去。因玉琪虽是客居,乃主人余一同门弟兄,山中土地肥美,出产丰富,又有鱼塘,百物皆备,方才来人带来许多酒肉菜蔬,一亨烹调又好,摆了一桌,甚是丰美。一亨已先吃过,并未同坐,却在一旁添饭端菜,往来奔走,又去备好面汤,周到已极。三人实不过意,再三推谢。玉琪连说:“自己弟兄姊妹,你们初来不熟,并非客气。明日如其不走,便是大家动手。七弟和我患难骨肉,生死之交,平日形影不离,无异一人化身为二,他就是我,不必客气。”后又谈起一亨乃玉琪另交好友,并非同门师兄弟,生有特性,只服玉琪一人,无论何事,奉命必行,别人就差得多。三人见他人极天真粗豪,却又聪明精细,时候一久,俱都喜他。
吃完,天己深夜。陈实等三人未归,众人床榻被褥已由余家命人送来。玉琪所卧软床须悬两树之间,树干既要坚实,相隔又不宜太远。内有二枝均离小妹太近,玉琪执意不肯。后来阮莲看出玉琪避嫌,再三劝说:“我们都是自己人,又非世俗儿女,患难之中,有什拘泥嫌忌?我们已多愧对,又不知药性发作是何光景。再如为了我们受罪,心更难安。并非两床都在一起,何必如此固执?”
小妹本就觉着对方人好,再见一亨拿了软床,东寻西走忙个不已,除却近处几枝花树,均不合用;玉琪似不愿离开当地,想命一亨挂在对面高枝之上。一亨力说:“树枝太弱,恐吃不住,并且一高一低,相隔太远,好些不妥。”双方争执了两三次,玉琪面色已转深红。小妹料知药性将要发作,越觉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从奉母流亡,隐居富春江上,先以打鱼为生,家贫母病,又不敢出头露面寻访诸位父执老辈求助,又受牙行欺凌,不许上岸卖鱼,每日出没烟波,向往来舟船兜卖鱼鲜,不知受了多少小人恶气欺侮。幸遇虞舜民,将母女二人接往他家,方始苦尽甘来,由此深居简出,不知不觉染了大家闺阁之气,不喜和男子常在一起,尤其今日,格外怕羞,身受主人救命之恩,如何反使为难?忍不住接口说道:“小妹此时周身酸胀,气血流动越快,药性恐要发作。六哥高义,万分感激,彼此均在病中,何必拘什小节?挂在近处,彼此谈天也方便些。”
玉琪对于小妹原是一见倾心,自然爱好。始而只觉对方容光照人,从所未见,人素端正,并无他念,等将人救到林内,放向软床之上,不知怎的;越来越爱,虽然极力讨好,连病体也不顾便往余、陈两家取药寻人,也只觉得这两个少女美艳如仙,英姿秀发,心生怜爱,惨死可惜,急于救人,并无别的意思。及至病发昏倒,陈实劝他就在余家静养,命人将黄精所炼药汤取来,另命人往救二女。不知怎的,心思不定,刚一闭目,对方娉婷倩影和方才双手捧抱之景老是涌上心头,固执同去。后被人抬送回转,见小妹卧在原床之上,宛如海棠春睡,人更娇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警觉:自己仗义救人,如何生出杂念?忙自收摄心神,不再愉看。跟着,归、毕二人赶来,得知小妹身世,正是近来常听人说的奇女子,越发心生敬爱,由不得又偷看了好几眼,加以灵药失而复得,反多了一粒小还丹,心中喜慰。但知对方明日病好复原便要起身,从此人面天涯,晤对都难,每一想到会短离长,心便有些发酸难过。继一想,她是侠女,我也英雄,这等天仙化人,能得一见已是奇缘,不应再有他念。何况对方亲仇未报,我又有恩于她,辞色举动稍微失检,便有挟惠之嫌,招人轻视,岂不冤枉?想到这里,心中一凉,刚把杂念去掉,无奈情芽正在怒生,怎么也强制不住,耳目所及全在对方身上。始而自知不合,还在暗恨学养不够,定力不坚,平生自负奇男子,如何刚见美色便自忘形?再一转念,绝代佳人有如倾国名花,稍微观赏有何妨害?相爱不在婚嫁,只无他念,无伤大雅,这样着意矜持反欠光明,转不如从容说笑行所无事显得自然。以后有缘再见固是快事,就是一别天涯,相逢无日,有此一会,也足记念,永留回忆,岂不也好?何苦自寻烦恼,将这最难得的半日夜光阴糟掉,只管胡思乱想,干事无补?
主意打定,便和二女谈说起来。阮、江二人一到,谈得越发投机,只是心情矛盾,虽然拿定主意不再乱想心事,可是一到对方身上便格外留心,无论何事都惟恐对方不高兴,更恐自己心事被人看出,辞色之间自然有点异样。阮菡、江明还不觉得,小妹感恩心切,又听阮莲方才之言,有了先人之见,玉琪人又极好,以为师门渊源,互相投机,别无他想,自更茫然。只阮莲一人旁观者清,暗中好笑,玉琪也不知道,本恨不得两床隔近,可和小妹相对,稍微亲近,但恐多心不快,执意不肯,及听小妹开口,忙即点头。
阮、江等三人,见他先和一亨争执甚烈,大家劝说,均不肯听,小妹才一开口,立时应诺,连说“也好”。再看那床,就在小妹的斜对面,一亨好似故意挂高了些,双方正好相对,相去不过丈许。江明还不以为意,阮菡便觉有些奇怪,再见妹子目视玉琪,抿嘴暗笑,想起初来所闻,忽然醒悟过来,假作有事,将阮莲喊到树后无人之处问知经过,想起日间小妹执意分手之事,不觉有了主意,忙告:“妹子千万不可露出,也不要把玉琪抱走详情告知大姊。此人实在真好,大姊如肯嫁他,天生佳偶,不过用情太热了些。大姊为人外和内刚,又有终身不嫁之言,此时为之作合,一个不巧反而误事。你太爱笑,容易露出破绽,最好不要管他。”阮莲想起日间分手情景,心方好笑,江明忽然在喊“三姊”。阮莲忙即回走,见江明背向来路,并未深入,问知小妹请其就去,笑说:“我姊姊在林中望月,明弟还不快去?”江明正想和阮菡商量夜间来敌如何应付,忙往林中跑去。
阮莲回到小妹床前,听小妹低声一说,才知方才一阵风过将被角吹开,几乎把腿脚露出在外,小妹这才想起药性发作,周身酸胀,当着人又不好说,忙告阮莲将包中小衣取来穿上,请其设法。阮莲看出回来之后,小妹对她情更亲切,心中高兴,一摸头上虽然发热,额筋乱跳,问知周身皮肉发胀,气血乱窜,到处发热,并不十分难过,手脚已能转动。回顾童一亨,收拾器具往洗未回,玉琪似恐被人看出,并防小妹有事避人,已将身子翻朝里面,心想此人真聪明知趣,忙将包裹打开,取出一身中小衣和袜子,手伸被内,代小妹穿好,走往后门一看,湿衣已然快干,只鞋于尚湿,看去明日也不会干透,暗忖大姊明日没有鞋子如何上路?忽见童一亨由水旁端了好些盘碗走过,见阮莲对鞋出神,笑说:“大姊鞋子不好穿了;方才我和六哥说过,已托陈二哥想法。他知余家人多,这里妇女都是大脚,容易寻找。二哥如回,必有几双带来。我想总有一两双合脚的,只没有这好罢了。”阮莲称谢回走,想起李、童二人都是那么细心,一个男人家,什么都想得到。大姊这双快鞋虽是特制,连日山中奔驰,业已穿旧,如其合脚,和主人多讨两双,途中好换。可见初次出门的人,一样不曾想到,途中便要为难。
刚出楼门,便听玉琪高呼“七弟”。一亨立即奔出,手里拿了一面绳网,先将玉琪身子放平,全身网紧,再告阮莲,令将软床下面绳网解开,将小妹如法裹紧,不可太松,不多一会药性便要发作。阮莲如言将人网好,一问小妹,答说:“方才那股热气业已灌满全身。方才玉琪询问,料是药性将发。他也初次经历,只听人说,药性大发之时,周身精血暴张,神力如虎,本身真力真气,上来如果不善运用,与之相合,便要互抗,由不得奋身跳掷,无人能制,甚而发狂都在意中。但是无妨,经过个把时辰,周身真气自然融会贯通,胀消酸止,养息半日便是好人。由此外表仍和平常一样,力气却大得出奇。你见我面上红色略微变紫,可将桌上所温薄粥与我吃下,便可无事。”
江明、阮菡穿林走来,闻言一看,小妹全身已被网紧,只露一头在外,因听阮莲暗中告知,粥中还有一丸灵药,惟恐有失,笑问:“六哥,病人先吃点粥可好?”玉琪微一寻思,答道:“先吃无妨,能在发作以前吃下,痛苦可以立止。如先吃下,不经过病人一番跳动,恐怕先将药性解去一些,将来气力增加不如预料之大而已。”小妹便问:“粥中也有药么?”玉琪知道走口,还未及答,一亨在旁便说:“此药名为清宁丹,乃一位老前辈所赐,专为六哥药性发作、止胀止痛之用。因恐大姊女子娇柔,万一到时不能忍耐,强自挣扎,被网勒痛,命我放在粥内。”
小妹闻言,忽然想起初醒时所闻玉琪失去珍药毫不悔恨,只想走时与她见上一面之言,心中一动,将头一偏,双方目光恰好相对,觉着对方神情十分关切,不禁面上一红,猛觉周身气血窜得厉害,好似三四条大小长虫在筋骨中东冲西突,上下急走,不禁“嗳”了一声。江、阮三人忙赶过去,见小妹面色已由红变紫。玉琪一听,忙说:“药性不应发作这快,想是吃得太多、先又中毒之故。请快将粥吃下,不要等了。”小妹因觉粥中灵药原为玉琪所备,如何舍己从人?还待推谢,玉琪昂头急喊:“我已服了一粒小还丹,比此更好,决可无虑!大姊不必顾我。”阮莲接口说道:“六哥好心,却之不恭,所说也是实言。报德方长,大姊吃吧。”说罢,已将粥喂入小妹口中。小妹还想二人分用,不料阮莲早听出大力丹的妙用,中间虽有一点痛苦,与人无伤,有心代玉琪卖好,以使小妹感动,口中答应,喂之不已。
小妹腹中本空,那粥又香又甜,吃下去舒服已极,共只两小碗,一气吃完,才知一人享受,心甚不安。正在低声埋怨:“三妹不应专顾自己,不顾人家。”忽然瞥见灯月交辉之下,玉琪一张白里透红的俊脸也渐转成紫,正和一亨耳语,似在争论,一亨埋怨玉琪不应将药送人,自己受罪。玉琪好似不耐絮聒,有了怒意,一亨方始住口。自己身上也更胀痛,但是还能忍耐,心正不安,眼看玉琪面色已成深紫,双目外突,周身颤抖,似在运气相抗、痛苦不堪神气。一亨忙赶上去将其抱住,回头喊了一声。方才送床的两个壮汉便由林外奔进,一同将人抱住。由此玉琪周身抖得更加厉害,不时挣扎,力气甚大,虽然身被网紧。又有三人将他抱住,那条软床仍是摇晃不停,两面花树二齐震撼,树上繁花受不住猛烈震动,残英片片,纷落如雨,耳听玉琪颤声急呼:“二位妹子和明弟快将大姊抱住,留心照看!最好学七弟他们的样,随同大姊挣扎,将她力气卸去,不要死抱,否则此网虽是特制,仍易挣断,只一脱身沾地,任性所为,便不免于受伤了。”
小妹见他自身痛苦已似不能自制,心心念念仍在自己身上,呼声那么颤抖,时断时续,还在说之不已。同时觉着自己身上方才胀痛反倒减退了些,气血虽仍周身乱窜,并不难过,热得也颇舒服,比起方才难受迥不相同,知是那丸灵药之力,相形之下,越发过意不去,忍不住接口答道:“六哥放心。小妹蒙你舍己从人,胀痛已消多半了。”说时,瞥见玉琪的头不时猛力昂起,仿佛周身都是痛苦,脸已涨成猪肝色,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回忆前情,心又一动,不禁又急又愧,又觉对方可怜可感,心乱如麻,也不知如何是好。又觉阮莲可恨,不应如此,承了人家这大的情,这不比无心相救,人所同情,将来如何报答?心正烦乱。
阮莲见她望着自己,双目微嗔,似有见怪之意,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笑说:“大姊仗着灵丹之力,想已无事,何不将内家气功运行一遍,如能当时会合,岂不好得快些?”小妹本得师门真传,近日功力越深,闻言立被提醒,心想:事已至此,急悔无用。忙把心神镇静,试一运气,果然如鱼游水,当时贯通,周身舒畅已极,只酸胀还未全消,料已渐入佳境,便命松开。三人还不放心,待了一会,见小妹面色转好,青筋已平,胀痛全消,烧也退尽,知非虚语。再看玉琪,苦痛仿佛更甚。四人均不过意,阮莲心想:早知清宁丸如此灵效,二人分吃,想必一样。
方自后悔,忽见陈实跑来,手里拿着大包衣履,说是余一所赠,因听江氏姊弟来此,还有阮家二位世妹,本想赶来拜望,请往余、陈两家盘桓一二日,等江世妹病体复原再走。不料那位前辈远客竟是为了那批贼党而来,到了半夜方始明言来意,指示机宜,命余一和同隐诸好友朝贼党来路迎去。中途遇见毕、归二人正和群贼动手,上前相助,陈实也由别路赶到,杀了一贼。归福又用两根护手三棱刺连伤三贼,为首一个力气最大的,又被余一一宝刀将所用千斤链子流星斩断,斫伤大腿。眼看倒地,忽听一声怒吼,由斜刺里山崖上飞来几团寒光,乃是昔年山东路上大盗铁弹子霸王强天生,此人力大无穷,比洛阳三杰一雄还要力大凶猛,颈间所挂纯钢打就的连珠弹共有六七十颗,每个约有拳头大小,一发就是三粒,向无敌手,遇到强敌,再要双手齐发,更无幸免,多好的硬功被他打上,也是筋断骨折,休想活命。余一如非武功高强,所用又是一口宝刀,本非伤不可,头一弹飞来,不知厉害,横刀一挡,虽未打中,震得虎口酸麻,手中宝刀几乎打落地上。刚把先后六粒铁弹勉强避过,崖上强天生同了两个最厉害的老贼巨盗已同纵下,下余还有七八个贼党,均没想到会有大援赶来,凶威重振,齐声喊杀,要为四贼报仇。余、陈、毕、归等四人,连同去亲友共有十一人,虽都能手,但那三个老贼十分厉害,眼看快落下风,并有两人为贼党暗器所伤,那位前辈异人原说万无败理,不知何故不肯出场,后来三个老贼又出于意料,敌人已将转败为胜,但不甘心败退。正在苦斗,崖上又有两条人影飞落,男女二人,一老一少,一到先和贼党打招呼,自称狮王雷应,同了女儿玉钩斜雷红英,要为双方解围,两罢干戈。
众人方觉自己这面只有两人受了轻伤,贼党先后死伤了六七个,如何罢手?雷氏父女分明偏向自己,便把先遇贼党如何仗势行凶说了出来。这一起贼党虽是芙蓉坪老贼手下,并不是往黑风顶去的那几个,因在昨日接到铁羽飞书紧急传牌,说这班遗孤到了小孤山附近,只在江中坐船出现了一次,以后便无踪迹,新近才听人说,这些新出道的少年仇敌已打算在江湖上走动,内有数人已往武夷一带走来,命其就地留心,四路查探。这些都是江、浙两省绿林中有名人物,得信之后纷纷出动,到处搜寻查探,无意之中,由附近一座峰崖顶上,发现余、陈诸人所居绣云庄、锦枫坪一带风景清丽,并有好些人家田园,与寻常山村迥不相同,后又看出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乱山杂沓,地势十分隐僻。几条入口,不是森林蔽日,黑压压不见天光,便是草莽纵横,蛇虺四伏,形势奇险。路更崎岖,如非由峰顶下望,便由当地走过也看不出,左右连个樵夫药客都未遇到,断定主人不是异人奇士,便是前朝遗民隐居在此。因见土地肥美,出产众多,山清水秀,美景无穷,不由动了贪心,欲往窥探。对方如非好惹,便作无心路过,假意结交,打好主意,再行发难;如是山中隐居的寻常人民,当时动手抢杀,再将离此一二百里的几处贼巢搬来,据为己有。本没安什好心,不料日间在附近山中探寻途径,踪迹已被对头发现。因那一带地势险僻,歧路甚多,所行均是野草灌木丛生的鸟道羊肠,无人荒径,从高下望,仿佛有路可通,真走起来,却是阻碍横生,举步艰难。好容易寻到日问江、阮四人所走路径,见月光甚好,又在一处山石上面拾到一点前人吃剩下来的山粮肉骨,看出人刚过去不久,越发得意,以为夜里寻去,不问文做武做均有话说。正在议论到后如何下手,毕、归二人早在高处发现贼党,立由横里绕出,本想引逗,贼党偏不知厉害,倚仗人多,恃强喝问,言语不合,动起手来。二人虽然众寡悬殊,但都极好轻功,地理又熟,并未吃亏。跟着,余一便带人赶来应援,打在一起。
为首三贼都和雷应相识,虽知不是好惹,但听口气偏向对方,再想起近听人说,雷应父女在金华北山会上已和敌人打成朋友,越发有气。刚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雷应父女立时翻脸,帮助众人动起手来。因三老贼都有一身惊人武功,内中两人更具神力,仍只打了一个平手。恶斗了一阵,正在相恃不下,忽听远远有人发话警告。听去也像一个老贼,三老贼立时不战而退。余一等将先那几个贼党杀伤殆尽,正想往追老贼,雷氏父女再三劝止,说:“三老贼虽然是往黑风顶去,此行决难成功。方才隔山警告的,乃他同党,本领惊人,外号通天神猴,最是凶险,但他近年轻易已不出手。你们不认得他最好,不可招惹。今夜指点你们杀贼的那位老前辈,必有成算,此时不肯露面,许有深意。好在这一批贼党、几个能手死伤殆尽,就想报仇,也等这三个老贼黑风顶归来之后。彼时形势必有变化,决可无妨,请各回去吧。老夫父女也许能为诸位老弟稍效微劳,去往前途相机行事。归告那位老前辈,我托他的事,务请费心,感谢不尽。如见江明,并请致意。”听口气,好似众人底细和江、阮诸人已来此间俱都知道。余家今日来的那位老前辈,也似先就见过,并不订有约会,问他何事,也不肯说,各自走去。赶到余家,陈实听童一亨所说,知道众人所带衣履不多,好在同隐人家均有少年男女,又多富有,忙命人选了好几身未穿过的送来,请众随意取用。阮莲便代小妹挑了两双鞋袜,与她穿了一双,把剩下的全数退回,告以众人都不缺用,敬谢盛意。
小妹觉着体力已复,只周身筋肉微微有些发胀,忙令江明将网揭去,纵身下地,想往玉琪床前探看;忽见陈实正将一亨等三人喊开,独自上前将玉琪抱住,周身按摩,一面附耳低语;不便走近,刚一停步,猛觉上重下轻,两腿有点发飘,才信玉琪先前所说须到明日才能起身之言不虚;途程行止,九公均经指定,不能错过,就早起身,到了小盘谷也难再进,便往一旁坐下。玉琪似见小妹下床,有些着急,忙喊:“大姊虽服清宁丹,复原得快,药力还未发透,要到明日方能生出真力。最好安眠,如嫌软床不舒服,请去竹榻之上睡上一会也好。诸位姊姊、明弟,前途尚远,不将神养好如何上路?何况贼党也要前去,好些可虑。床被已由七弟备好。我方才虽有一点难过,此时已渐转好。陈二哥又奉无发老人之命,传了手法,为我按摩,胀痛渐止,难关已过,请诸位放心,分别安歇吧。”
小妹见他面色由紫转红,目光渐渐复原,身已不再跳掷,也颇欣慰。闻言,觉着前途都是险路,不少危机,果须睡足养好精神,以便应付,便向玉琪谢了救命之恩和诸位兄长盛意,再令阮、江三人入楼安眠。童一亨在旁接口道:“我们四人,有三个要回余家,我照例守夜。楼中无人,明弟可睡楼下,阮家二位妹子同住楼上正好。”小妹本想到楼中安眠一夜,因听陈、李、童三人均说“服完黄精精,须得一点露水气,不宜睡在楼内。天明还要起来用功,呼吸清气,玉琪每日睡在露天,便是为此。服药七日之内,均须野宿”等语,小妹只得罢了。阮莲见小妹沉吟,不等开口,便先说道:“我看软床舒服,大姊仍睡上面,我将竹榻搬来,放在一旁,陪你如何?”阮菡、江明也想露宿,小妹因楼中床已搭好,惟恐主人费事,再三劝止。四人分别安眠。
小妹仍回原床和衣而卧,刚把眼睛闭上,因玉琪人未复原,心中不安,偷眼一看,见陈实尚在按摩,不时耳语,玉琪偶然回答,将头连摇,意似不肯,语声极低,目光老注在自己身上。忽听陈实悄说了“世妹”二字,底下一句也未听出,猛然心动,回忆前情,忽想起此人对我好似格外关心,是何原故?男子多半好色,莫要有什念头?越想越疑,几次暗中偷觑,玉琪目光均未离开,不由生出反感,心中有气,冷笑了一声便把双目闭上,打算睡上一夜,明早起身,离开此地,兔生枝节。心意只管拿定,对于玉琪有了憎意,不知怎的,思潮起伏,老是不能定心入梦。稍一转念,黄昏初醒时玉琪被人抬来,听说救命灵药被人失去,毫不在意,反恐对方不好意思,不令别人多说,只想走时见上一面,以及后来舍己从人,甘受苦痛,一面仍在关心自己病状,经过情景相继涌上心头,由不得又往对面偷觑,见玉琪将脸朝天,正和陈实说笑,并说“大姊此时没有变化,明早必能起身”等语,并无一句想要挽留之言,仿佛先前注目,全是为了关心病状,又觉对方正人君子,全是好心,自己不该多疑。不料阮莲在旁,看出小妹不快,朝对方使了眼色。玉琪何等聪明,见阮莲暗打招呼,知道心事已被看破,虽然有点内愧,心中却是惊喜交集,立时改口,表示无他。
小妹不知对方情根牢固,便自己无形中也在摇动,还当方才不该误会,错怪好人。疑念一消,回忆对方的人品气度、谈吐行为无一不好,反更增加好感。觉着男子好色,人之常情,何况对方又救了自己胜命,情意如此深厚。自己终身不嫁,他怎得知?易地而居,我是男子,遇到这样机缘,也难保不生妄念,他只多看了几眼,并无失礼之处,何必如此厌恨?日后万一挟惠而求,有什意思表示,也可婉言相劝,告以心志,如不听劝,至多避开,不去理他,还能把我怎样?想到这里,心神略定,药力逐渐由上而下,周身温暖,比前舒服得多。运用内功一试,果然真力加增,比前大了不少,稍微疏忽便难调匀。惊喜交集,知道此举关系不小,以前常听师长说,自己人虽灵慧,并有毅力恒心,用功极勤,无奈限于天赋,先天真力太差,师长专命做那扎根基的功夫便由于此。从小苦练十多年的苦功,新近又得了一口宝剑,虽经高明指点,学成剑术,昔年所学已全部贯通,据母亲和司空老人考验,仍是不耐久战,缺少长力,如非学会猿公、越女双剑合壁连环二十七式,骤遇强敌,能否胜任尚还难料。想不到无意之中有此奇遇。凭自己所学,再要加上许多真力,只练上三五个月,将来手刃亲仇决非无望。越想越高兴,惟恐疏忽,自误良机,重又用起功来。
阮莲斜倚竹榻之上,见小妹不再睁眼,似在闭目养神,又似睡熟神气;再看玉琪,虽因暗中警告,将面朝天,不时仍要朝小妹偷看一眼,一会陈实走开,人也渐渐复原如常,面色由红转白,先是双眉紧皱似想心事,忽似有什感觉将身侧转,由此目光注定小妹身上,偶向自己露出求助之容,心想:此人用情颇深,但是人心难测,相识不久,此时还不宜露出暗助之意。再者小妹心情也还不知。她先因玉琪看她,面色不快,后便闭目不理,不问真睡假睡,神情均颇冷淡。以前又有终身不嫁之言,我还是谨慎些好,免得把话说明,两头为难。心念一转,便装不解,也将双目闭上,偷觑玉琪,似有失望之容,隔了一会,小妹仍无动静。玉琪忽然低呼“七弟”,随听一亨赶过,玉琪低声悄说:“诸位姊妹忙着赶路,明日午后恐要起身。可告余、陈诸兄备一桌酒,明日由我陪往余兄家中饯行。最好请余大哥抽空先来一次,陪客同去。你到天明喊我,并请大姊起身用功,我要睡了。”
阮莲听出玉琪好似醒悟不应堕入情网,知他人本光明正直,虽然一见钟情,爱到极点,但知对方不是寻常女子,他又有恩于人,如有他念,便是挟惠而求,意欲斩断情丝,改以嘉客相待,心想:“像大姊这样人,连我姊妹见了她,都恨不能终日如影随形,顶好一时也不要离开,何况你们男子。这还是在病中相见,没看出她许多好处。别的不说,单她那样温和聪明的性情谈吐,仿佛是一大块吸铁石,具有极大潜力,人一见面,不知不觉被她吸住,你又这样爱她,明早起来,双方见面,你要舍得从此分离,不再见面,那才怪呢!”
阮莲虽只尝了一口药汤,药力不大,也有一点感觉,身上微微发胀,经此半夜,药性已过,人也有了倦意,见众人全都闭目安卧,陈实和方才二人早已走去,只童一亨独坐玉琪床边,倚树而卧,也似睡着。月光已斜,满地清荫流动,花影零乱,显得小妹床前两盏灯光越发明亮,四外静悄悄的,便将双目一闭,也自沉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说笑,睁眼一看,天已大亮,玉琪、小妹正在林中空地上,各用内功,呼吸朝来清气,吐故纳新。江明同阮菡正在一旁漱口,当中石桌、坐具已全移开。玉琪、小妹都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定睛一看,原来双方所学不同,各有专长,正在互相指点,玉琪一面应答,满脸却是喜容,高兴已极。只童一亨睁着一双睡眼,招呼来客洗脸,一面准备早点,忙乱不堪。想起昨夜情景,二人不知是谁先醒,如何这等投缘?可惜没有看见,悄问阮菡、江明,也是刚起,因听外面掌声呼呼,惊醒一看,二人已在练习武功,并还打过对子,故意笑道:“六哥何时醒来?也不喊我一声!”
玉琪知她灵心慧舌,心事已被看破,恐其不快,忙说:“我下床时天未透亮,正喊七弟升火烧水,不料大姊自在**用功,并未真睡,见天一亮便自起身。最可喜是大姊共只半夜工夫,人便复原,如非龙九公路单有一定住处,此时起身均可无害。由此起七日之内,药性逐渐发透,真力与日俱增,并还免去好些苦痛耽搁。暂时遇敌,只管动手,越跳动越有益处。只惜见面不久就要分别,不知何日才得相逢而已。因见三妹累了一日,睡得正香,大姊想你多睡一会,没有惊动,并不是我的意思,请勿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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