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月圆之夜。
我去看月。
我去看的,是她。月,是她的名字。
月在那里了,盈盈的,脉脉的。我,便罩上了袭金缕衣。穿过汩汩的流光,一直步人那金盘深处,已是四十多年前了。
“月,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爸说,土匪来了,要杀我们全家的。”
“不会吧?人家不杀俘虏。”
月儿微微颤动,仿佛硕大的泪滴挂在天的脸上,天在哭。
“可惜我们就快毕业了。”
“这是我准备的毕业照,你留着吧。”
一张皎如满月的面庞,背面题着一字:月。
“以后每年的今天晚上,咱们一起看月吧。”
这一看,就看了十几年。我低吟着刘禹锡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我仿佛听到,海的那边有个声音:“……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终于有一天看不成了。曾聆听我讲解唐诗宋词的学生们烧毁了我的唐诗宋词,用皮带逼我交代那张照片,还让我交出电台……
月色变得猩红如血,仿佛嵌在天上的伤疤。天受伤了。
终于有一天又可以看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妻儿都笑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年年犯神经。我说:“你们可别理解得太那个了,此中有高意呀!”于是皆笑,月也好像忍俊不禁,一张圆脸酷红酷红的。
是一个无月之夜,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把一包发黄的信交到我的手里。
“妈妈生前嘱咐,有机会把这十几封信一定转交给您。”
月,在那猩红如血的日子里,就已经真的走了。她只和我一起看了十几回月,留下了这十几封月华一样轻柔的信。
小伙子已经可以年年来看我了,前年还带了他新婚的妻子。那些打过我的学生也带了孩子来给我拜年。我自己也当上了爷爷,一切都花好月圆了。
但我还是年年去看月。老妻和儿孙们异口同声地打趣说:“此中有高意呀”!
我笑了。
又到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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