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车向柏拉图平原的“南墙”驶去。“我还是觉得,”哲美森说道,“老男人听了这事儿,一定会有一场大吵大闹了。”
“他为什么要吵呢?”惠勒问道,“等他一回来,一定忙这忙那的,没工夫和我们烦了。再说,我们自己掏腰包支付了我们用掉的燃料。好了,你就别担心了,自己开心点吧。别忘了,今天是咱们的休假日。”
哲美森没答话。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如果那也能称之为道路的话。其他车辆驶过这条路的唯一痕迹,是偶尔出现在沙尘中的车辙,因为在没有风的月球上,它们将永久留存,所以就用不着别的路标了。不过一路上偶尔还是能看到令人不安的标牌,上书:“危险——前方有峭壁!”或“紧急事故氧气供应——前方10公里”。
在月球上做长途旅行只有两个方法。高速单轨机车连接着各个殖民基地,这个途径既迅速又舒适,而且有固定的发车时间表,然而轨道交通覆盖的地方非常有限,而且由于成本的原因,多半也只能维持现状了。要想不受限制地在月球表面周游,你就得乘上涡轮动力的大功率拖车,也就是所谓的“毛毛虫”,或简称为“毛虫”。事实上,它们就是装置在一组轮胎上的小型飞船,即使在崎岖得骇人的月面上,它们也可以横行无阻。在地形平坦的地方,它们可以轻松地达到100公里的时速,不过通常情况下能开到一半的速度就不错了。由于引力较小,加上在必要时它还能降下毛毛虫般的“附足”,这种拖车可以攀上险峻的坡面。在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它们还能用内置的绞盘将自己垂直吊上悬崖。如果是较大型号的拖车,一个普通人可以在巨大的车厢里住上许多个星期,毫无不适。所有对月球的详尽探索,就是勘探队员们驾驶着这种顽强的“小车”完成的。
哲美森是超级专业的司机,对道路极为熟悉。然而,惠勒却感到神经紧张难以平复。对于月球的新访客来说,通常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明白,只要认真对待,即使处在陡坡套陡坡的严酷环境,照样可以绝对安全地行驶。惠勒是个新手,或许这倒是件好事,因为哲美森的驾驶技术太不正规了,如果此时的乘客经验较丰富些,恐怕会忍不住发出警告的。
哲美森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又鲁莽又卓越的司机的,这个富有玄机的问题引起过同事间的广泛讨论。正常情况下,他是个辛勤而谨慎的人,如果没万全把握,他不喜欢做出格的表演。没有人见过他真正气恼或振奋的样子。不少人认为他懒,不过这是诽谤。他会许多个星期持之以恒地做某项观测,直到结果完全没有异议为止——然后会把它搁置在一边,两三个月以后再去理会。
然而一旦他掌控起了“毛虫”,这位沉静平和的天文学家就变成了一位不怕死的司机,而且驾驶着北半球几乎所有的拖车,创造过非官方记录。这其中的原因,埋藏得很深,恐怕哲美森自己也没意识到,那是源自他做太空船飞行员的童年梦想——一个因为心性不定而破灭的梦想。
从太空,或者从地球上用天文望远镜望去,柏拉图平原的“墙”看上去是一道巨大的屏障,阳光斜照的时候最便于观察。然而实际上,它们还不足一千米高,而且,只要在众多的通道当中选择一条适当的捷径,要驶出火山口进入“雨海”,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哲美森从群山中穿越出来,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惠勒倒是巴不得这段路再开得久些。
他们在一处高峻的断崖处停下,俯瞰着平原。在正前方,耸出地平线的是金字塔般的皮科峰。在右边,向东北方曼延的是更加崎岖嶙峋的特内里费山脉的群峰。这些山峰中只有极少数有人攀登过,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为此耽误工夫。绚丽的地球之光为它们镀上了奇异的蓝绿色光辉,与它们在白天的景观形成了奇怪的对比——阳光下的群峰,会被无情地漂白,衬着墨黑的阴影。
哲美森悠悠地看着景色,惠勒却开始用一副高倍望远镜搜索着什么。找了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半点异常的东西也没看到。他对此也不吃惊,因为破例造访的火箭往往是在地平线下面的那块区域降落的。
“咱们继续往前开吧,”他说,“几个小时就能赶到皮科山了,咱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餐。”
“接下来又怎样呢?”哲美森用顺从的口气回应道。
“要是我们看不到什么,就像乖孩子那样回来。”
“行,不过你会发现从现在开始路就不好走了。我想去过前面的拖车总数不超过二十辆。为了让你振作些,我可以告诉你,其中包括了咱们的费尔迪南德号。”
他开动了拖车,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巨大的斜坡——那里有累积了数千年的碎裂山岩。这种山坡是极其危险的,哲美森没有冒险,而且他一向都会远远地绕开这样的陷阱。缺乏经验的司机就会乐呵呵地沿着滑动的坡底奔驰,不假深思——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倒也能安然通过。哲美森却见识过那百分之一的状况。滚石挟着尘沙如波涛般涌来的时候,拖车会被吞噬,没有人能侥幸逃脱,因为任何营救举动只会引起新一波的滑坡。
从柏拉图平原的“外墙”驶出的路上,惠勒开始明显地感到不开心。很古怪,墙外看起来明显不如内侧陡峭,他本以为旅途会要比先前平坦得多。他没有考虑到哲美森的用意:趁着地形平易些,加速赶路。然而这样一来,费尔迪南德号的颠簸摇摆就格外厉害了。此时,惠勒躲进装备完善的车厢后部,在司机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一段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相当气恼地说道:“没人告诉过我在月球上还会晕车呢。”
此时的风景相当令人失望,通常从高地下降至月球的低地时,都是这么个情况。地平线太近了——只有两三公里远的距离,给人以一种紧迫而被围困的感觉。似乎除了一圈岩石环抱,再没有别的东西。这种错觉太强烈了,人们都会把车速降至不必要的程度,大概是在下意识里,担心自己会从诡异而迫近的地平线边缘坠落下去。
哲美森稳健地驾车行驶了两个小时,直到皮科山的三连峰占据了前方的天空。曾经,这座雄伟的大山也是一座火山口“外墙”的一部分,而这座火山同柏拉图是一对孪生兄弟。然而很多年前,从雨海漫延而来的岩浆把直径150公里的圆环冲洗了一番,只留下了形单影只的皮科山。
身为游客的他们停下车,打开了几包食物,用压力壶煮了些咖啡。月球生活有一个小小的不适之处,那就是喝不到很热的水——在人工营造起来的有氧低压条件下,水在摄氏七十度就沸腾了。然而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都习惯了这种半热的饮用水。
在他们收拾餐后残局时,哲美森对他的同事说:“你真的还想进行到底吗?”
“只要你觉得这样安全。那些‘墙’从这里看起来好陡啊。”
“安全是没问题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只是不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到时候,要是在太空服里呕吐,那可再糟糕不过了。”
“我没事。”惠勒很有尊严地答道,接着,又一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我们会在外面多长时间?”
“哦,大概几个小时。最多四小时吧。你要是想挠痒痒,最好趁早。”
“我不是担心这个。”惠勒顶回了一句,然后再次躲进了后车厢。
惠勒已经在月球上住了六个月了,穿太空服户外行动还没超过二十次,大多数都是为了参加紧急状况演习。观测人员进入真空户外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他们的大多数设备都可以遥感控制。然而他却不完全是个新手,尽管还在谨慎学习的过程中,不过比起那些没心没肺过分自信的新手,要牢靠得多了。
他们通过地球转接,呼叫了基地,报告了他们的位置和行动目的,互相调整好对方的设备。先是哲美森,然后是惠勒,依次背诵了各个字母的提示语:“A是Airlines的A,B是Batteries的B……”乍一听起来很幼稚,但这是月球生活的例行项目,没有人把它当作儿戏。当他们确信所有设备都状态绝对良好的时候,才打开气闸的门,踏上了尘封的荒原。
同大多数月球山脉一样,皮科山脉远观近看都显得很高大。它有几处垂直的峭壁,然而这些总是可以绕开的,而且登山时极少需要攀爬45度以上的陡坡。在六分之一的引力场中,即使穿着太空服,爬山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然而,攀登半个小时后,惠勒由于不习惯用力的方式而出汗喘息起来,他的面罩蒙了很厚的水雾,于是他不得不从面罩的角落处向外瞥望着。尽管他倔强地不肯要求放慢速度,哲美森提出歇息的时候,他还是欣然同意了。
此时他们高出平地大约有一千米了,大约可以向北望见五十公里远的地方。他们遮挡着耀眼的地球之光,开始搜索。
只花了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发现了目标。在原地与地平线之间距离一半的地方,有两枚很大的载重火箭,好像两只丑陋的蜘蛛般站立在展开的起落架上。虽然它们的体形不小,不过比起那座奇异的、耸出平原的穹顶结构,它们都是侏儒。这不是寻常的气压仓穹顶——它的比例完全不对。它看起来几乎像一个完整的球体,只不过一部分埋在了地下,四分之三的体积露在了地表上。惠勒的望远镜装有特殊的目镜,隔着面罩也能使用,他能看见一些人和机器在穹顶下面来回移动着。有的时候,一些尘沙如云团一般向空中腾起,又落下来,似乎是在进行爆破作业。他心想,这是月球上的又一桩怪事。人们习惯了地球上的环境后,绝大多数物体在弱引力场中看起来坠落得非常慢,但是尘沙却显得下坠过快了——同其他物体的速率是一样的,那是因为月球上没有阻碍它下坠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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