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梅勒斯的直升机在东河机场放下了他,把他从30英里外的医疗船上送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搭了一辆陆军的卡车从那里出发向南走了13公里,穿过大片由遗弃的稻田形成的荒地,到了师里的后勤部门所在地广治。梅勒斯能看出来,那位陆军司机对他很好奇。毕竟,梅勒斯的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手上拎着几条雪茄,肩膀上背着复杂背带,背带上还挂着一把剑。
最后司机实在憋不住了。“你是从哪儿弄到的这把剑?”他问。
梅勒斯被逗乐了。“在丛林里。”他说。
“哦。”
有些事情他是不能告诉这位门外汉的。对他们来说,丛林始终是一个谜。
B连办事处里的胶合板还未上漆,一名办事员正在打字。他脱去了衬衫,汗水在他宽阔的背上闪着亮光,上面还有一颗子弹穿出的伤口疤痕。香烟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软绵绵地盘旋而起。在办事员的上方,整个后墙上覆盖着一张放大的海报,海报上是一个为腰带和胸罩做广告的漂亮模特。在这张大幅海报上,有模特用简洁的圆体字亲手书写的文字:“谨向海军陆战队24团1营B连的官兵们致意。你们正在做一项伟大的工作。爱你们的辛迪。”落款日期是1967年2月——虽然只是两年前的事,但在某些方面感觉却像是发生在古代。
办事员告诉梅勒斯,费奇将在下午动身前往冲绳,就蓄意谋杀军官的行为和包在手榴弹上的纸条,以及辛普森解除B连武装等问题进行说明。他还说卡西迪也来到了后方,表面上是为了跟费奇告别,但实际上却把收缴武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办事员又说,B连明天将乘直升机降落到艾格尔峰,霍克已被任命为连长。根据传言,这是马尔瓦尼亲自下达的命令。听到这个消息,梅勒斯说他很高兴。然后,他走到供应站去领取新的丛林战装备。他在那里得知,在发给他一支新的步枪以前,他必须签字同意从他的薪水里扣除一笔用于支付他的老步枪成本的费用。
“他妈的只有海军才会有这种该死的事。”
“我很抱歉,少尉,但我是不会为这个该死的东西付钱的。如果你想回国,你最好把你所有该死的账单都给结了。如果不付钱,我们就不会在你的命令上签字。我可不在乎你是否打算在这里度过余生。”
梅勒斯支付了127美元。
他扛着他的新步枪,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另一个野营帐篷,到处翻找他的水手袋。找到以后,他检查了其中的东西,寻找他想要带到丛林里去的物品。他微笑着拿起几件他母亲为他染了色的绿T恤和拳击短裤,这时他想起曾经问过古德温是否在丛林里穿内裤。他把内裤扔进一个垃圾桶里,然后转身向本连的俱乐部走去,在那里他会有24小时忘记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自从他和古德温上一次在那里用酒精淹没他们的恐惧之后,这个俱乐部已经有所改善。酒吧里现在有了一台精美的雅佳牌盒式录放机,还做了一番很不错的新装修,几款新品牌的啤酒招牌闪闪发亮,带有湛蓝海水的广告画将往昔的忧郁气氛一扫而空。在吧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温哥华的枪身锯短的机枪,它的两侧是两挺缴获的苏联制造的机枪。
卡西迪上士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前放着一瓶杰克·丹尼黑牌威士忌。俱乐部里没有其他人。酒吧经理克隆普上士出去办事了,留下卡西迪帮他照看店子。梅勒斯说他能喝一箱啤酒,卡西迪走进吧台后面,然后抱着一堆冰镇啤酒罐出来,郑重其事地摆在梅勒斯面前的桌子上。“除了撒尿以外,别的感觉都去他的吧。”他说。他已经对自己的神秘之旅心驰神往。
梅勒斯伸手抓起一个啤酒罐,在上面扎了两个孔,开始咕咚咕咚地喝啤酒。然后他又打开一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注意到胶合板墙上有一台空调已经安装了一半。“空调机,”他若有所思地说,“真不赖。”
“是啊,”卡西迪喃喃道,“克隆普认为春天的热浪一到,其他营的人都会被吸引过来。这可以提高收益。”
“又是他妈的收益。”梅勒斯举起罐子说。他咕咕嘟嘟地喝着酒,心里想着汉密尔顿和那127美元。
“我想你已经听说过连长的事了吧。”卡西迪说。
“我敢肯定所有事都会被搞得很冠冕堂皇,而且全都出于自觉自愿。”
“你他妈的骗不了部队。”卡西迪喃喃道。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紧紧地握着他的小酒杯,直到手指关节发白,现出满手的丛林皮肤病伤疤,“我本来应该跟你们在一起,那是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
梅勒斯很想告诉卡西迪是谁把他调走的,这样他心里可能会好受一点。他看见卡西迪抬头看着温哥华的已被擦亮和上了油的机枪,机枪上方有一个很大的坐落在交叉的步枪上的鸢尾花形的纹饰,那是海军陆战队24团的徽章:贝洛森林战役的勇士们(的)。
“自从加入陆战队以来,我不得不做许多卑鄙的工作,长官。”卡西迪说。他把目光转回到梅勒斯身上,“但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挨个地收缴他们的步枪。20年前,任何人想要拿走一名海军陆战队员的步枪,他他妈的非挨枪子不可。妈的,5年前也是。”
“时代变了。”梅勒斯低语道。他想起了那个为腰带和胸罩做广告的女孩。
“我不得不挨个地去收缴。他们中的一些人跟我一起参加过在温德河、古罗以及非军事区的行动。我他妈的像对待犯人一样去调查他们。”卡西迪把噙满了泪水的蓝眼睛转向梅勒斯。“哦,我这样干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但我不愿意这样,少尉。我能感觉到他们恨我。”他停下来,注意到自己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于是慢慢地伸直了手指。“我想这就是我不得不离开那里的原因。”
梅勒斯和卡西迪都喝醉了。
中午刚过,梅勒斯离开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卡西迪,踉踉跄跄地回到连队办事处。他疲倦地爬上房间后面的楼梯,来到办事处的休息室。休息室被挂着的毛毯隔开,里面有两张帆布床。他知道随着白天慢慢过去,头痛欲裂的感觉会跟着到来——除非他不停地喝下去。问题是他能不停地喝下去吗?他一头倒在帆布床上。垫在下面的毛毯使他汗湿的脸颊既热又痒。地板在眼前旋转起来。他又有了自己似乎正坐在一条传送带上向悬崖边滑去的感觉。明天正一分一秒地向他走来,而明天他就要返回丛林了。他关闭了思维,不愿意再去想这个事实。
在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新兵们对即将到来的军事行动的紧张情绪表露无遗。而像陶瓷和莫尔这些老兵,不是小声地议论几句,就是把他们的步枪和机枪擦了又擦——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与烦躁不安保持距离。他们吃东西,喝啤酒,精心地煮着一杯又一杯的咖啡。他们努力做到临危不乱。他们抽大麻,开玩笑,想国内的姑娘,并借手淫来自慰。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沉默寡言、脖子上戴着深绿色的刽子手套索的两名黑人机枪手。陶瓷和莫尔成了新来的黑人新兵的偶像。陶瓷忙着接受他们的觐见,给他们上课,谈论一点政治,用笑来帮助他们摆脱恐惧。莫尔只跟陶瓷和其他老兵说话。他不想结交新朋友。
此刻,在一顶通常10个人用的大帐篷的入口旁,陶瓷和莫尔正在清洗他们的机枪,这个帐篷连同一块拥挤的泥地,属于他们俩跟另外18名黑人海军陆战队员。帐篷的前面,门帘被完全掀开搭到了帐篷顶上,充足的光线使他们能看清手里正在做的事和仍然下着雨的外面。但是雨已经变得时断时续。越南的春天已经到来,接着就将是无情的旱季。
他们已经把机枪完全分解开来,正细心地清洗着每个部件。空气中飘荡着霍普牌9号清洁粉的气味,这东西是在部队的强烈要求下从国内运来的,此外空气中还混杂着柴油燃烧的气味,茅坑里的粪便味,帆布帐篷发出的樟脑丸味等味道。忽然,莫尔从机枪上抬起头,轻轻地笑了笑。“我真该死,陶瓷。看看那边路上是谁来了。”
陶瓷一看来的是阿伦和他的狗帕特,不禁笑了。被放松了皮带的帕特无声地走着,如同过去那样略微伸出一点舌头,看上去就像在做周末的散步。听到莫尔的声音,它的红耳朵忽地向前一伸。阿伦注意到了它耳朵的动作,但却未听到耳朵所指方向的任何声音。他看见了莫尔和陶瓷,于是笑嘻嘻地用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了他的霰弹枪。
阿伦跟陶瓷和莫尔碰了碰拳头。帕特坐了下来,仍是一副受命待发的姿势。
“我还以为你去了那个该死的阿肖谷或是类似那样的倒霉地方。”陶瓷说。
阿伦咧嘴一笑。“全结束了,又回来跟你们这些家伙在一块了。我听说我们明天就要乘飞机出发。”
两个机枪手点了点头,但没有吭声。
帕特开始发出呜呜声,想要摆脱阿伦的控制。它注意到路上走来了一个人。那是霍克。帕特又呜呜地叫了起来。阿伦笑着释放了帕特。帕特一路跑过去迎接霍克。他们两个很快就嬉闹在了一起,霍克搂着帕特强有力的脖子,把它抱在怀里来回地拨弄着它的头,帕特则不停地用鼻子去拱霍克的裤裆,同时像猫一样用身体的两侧去擦霍克的大腿。
霍克一边被帕特逗得哈哈直笑,一边向3名海军陆战队员走过来。他示意陶瓷和莫尔继续坐着不用起来。
“够了,好了,”阿伦对狗说,“对连长要有点尊重。”然后他的语气稍稍有些改变,“坐吧。”帕特马上坐下了,兴奋地喘着气。“他可是真的喜欢你,连长,”阿伦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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