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外库去找尼牙孜。尼牙孜说:
“去吧去吧,我再也不管这些狗扯羊肠子的事了,反正欺侮我就不行!人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厉害了!你大哥尼牙孜不是好惹的!他伊力哈穆总算也尝到了一点辣味。至于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我也无需乎事事都听这两个狗怂的。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他们为什么要关心我呢?我是他俩的大大吗?不,我不是他俩的大大。我是他们俩的巴郎子吗?不是的,我也不是他俩的儿子。您以为如果别人当队长就会喜欢我这个尼牙孜吗?不,不会的,不过是有的人抓得紧一些,有人松一点点就是了。抓得松的人更坏,他们憋着劲,他们在等待时机,准备到时候切下我的肉片炒皮牙孜。当官儿的人是不会喜欢我的。当官儿的人总愿意你少吃粮,多出力。可我呢,我想着的是多吃粮,多吃肉,多花钱,可就是要少出力。中国是这样,苏联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现在是这样,马木提乡约时候是这样,一百年后还是这样……
“章洋章组长也是一样,这可是个大好人,这可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能同情我只因为他不在这里当队长。最多半年,他就走了,从此一去不再回来。他不管我们的工分,不管我们的账目,不管缴公粮,卖余粮,不管调拨化肥和发救济款;这样,他就抱打不平,同情我而且喜爱我。一旦他管上这些,一旦他当上咱们的队长,他发起神经来一定会要我的命。兄弟,你太嫩啦,你需要教育,需要成长,你要敢于钻到各式各样的洞洞子里积累经验这句话有猥亵含意。。慢慢跟我学习吧,我的命根子兄弟!喜欢尼牙孜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尼牙孜自己。喜欢泰外库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除了你这个傻瓜泰外库以外。我现在关心的是别的事……兄弟,你的车明天去伊宁市?”
“从那里经过的。”
“你把我带上。我还要把那几捆玉米秸装上。你把我和玉米秸拉到牲畜市场,等我把玉米秸卖掉,你把玉米秸送到买主的家,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去拉黑的煤炭还是白的化肥一律由你。请不要说不行,对么!”
“那时间可就太晚了……”
“所谓时间又有什么呢?最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又怎么样?上苍给我们的天饷,可不只是几个小时呀,慷慨的人才会得到保佑,讲友情的人才会得到护持……卖完麦秸,我请你去吃薄皮包子,我出钱。你不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捆玉米秸卖的价钱比一筐玉米棒子还多……等到钱凑齐了,等到工作干部走了,我要买奶牛呢。到那时候,你做奶茶的熟奶就由我供应,钱也不要你的。”
“为什么要等工作干部走了才买奶牛呢?”
“这……这……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有多少办法呢?有人糊涂,有人不糊涂。怎么样,说定了吧,明天早晨你套上车先到我家来……”
泰外库点点头。第二天,他果然赶着车来了。偏偏尼牙孜并没有做好准备,因为他虽然向泰外库提出了请求、泰外库也答应了他,但是他没有相信泰外库真的会给他帮忙。怎么可能仅仅是他口头上许诺了一次,而泰外库口头上答应了一次,就当真付诸实行呢?谁不是口头上满口答应而实际上丢诸脑后呢?他正在睡觉,泰外库竟叫他来了。他当然不能放弃这送到门上来的大车,一个大傻子和一个傻大车,只有马儿还算是聪明一点。
尼牙孜一边现搬现捆玉米秸,一边心想,泰外库是个容易摆弄的傻瓜,说了一声薄皮包子就把车赶了来,如果是抓饭和手抓肉呢?他还不给我扛一年活?如果是个精明的车夫,至少先借机勒索上两顿薄皮包子才能来真的啊,算了吧,这顿薄皮包子就算我已经请过了。
玉米秸装好了,车子已经移动,尼牙孜忽然又灵机一动,喝止了马匹,跳下车来,跑回院里,从房后扛来了一根圆木。解释说:
“这是我从伊犁河里捡回来的。”
伊犁河泛洪的季节,偶尔有从上游林场冲下木材的情形,有一些贪财的勇敢分子是能捡回这种“洋落”来的。但尼牙孜绝不可能。他又奸,又懒,又不会游水,别说这么大一根木头,哪怕岸边有个柴火棍,他一下水恐怕就要被急流卷个无影无踪。看来,更可能是偷来的。例如,附近兵团的一个子弟学校正在大兴土木,这不会不吸引尼牙孜这种雁过拔毛的人。
泰外库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木头。“就是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尼牙孜连连声明,而且点头哈腰,向泰外库做出一种摇尾乞怜的下贱样子。
泰外库微笑了一下,示意尼牙孜上来。天已经发亮了。已经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尼牙孜更感到泰外库是一个傻瓜。感到傻瓜不充分地利用,那就像吃饭不吃光,榨油不榨尽一样,简直是辜负了胡大的恩典;那是一种罪过。于是,在牲畜市场上,他拉着泰外库随着他卖玉米秸,和顾客反复地要价还价,又耽误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确信再呆下去不但不可能多卖一分钱而且说不定要削价的时候,他才做成了交易。泰外库赶着车把玉米秸送到了买主的家中,卸下去以后,尼牙孜转着眼珠,和泰外库商量:
“您说,这根木头在哪里卖好呢?”
“是啊,要挑一个好地方。”泰外库响应地说。
“可农贸市场是不准卖木材的。”尼牙孜有点发愁。
“我们慢慢地赶着车在街上走,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根木头的。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泰外库出主意说。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赶车是干什么的,车,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马车,而泰外库,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车夫了。
尼牙孜很满意。看来从这个大个子身上能够榨取的油水还远远没有到头。他们缓缓地赶着车在街道上走着。尼牙孜感到有一点饿了。当当真经过一个包子铺而且发现已经开始营业(一上午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他提议说:
“咱们去喂一下肚子吧!”
泰外库又同意了。他们停下车,拴好马,又使车里的木头对着饭铺的门,以便照管看护,两个人走进了包子铺。一进饭铺,尽管还没有几个顾客,尼牙孜先说:
“呵,我要去找一个好座位!”
他的眼珠子乱转起来,缩着脖子,脸上挂着一种窃笑的样子。这位自命精明非凡的算计家,就是这样浅薄,这样愚蠢,这样赤裸裸无耻地玩弄着一眼能看穿的手段。那个年代的用餐规则是先买票,后就座,他的所谓找座位,就是不去交钱买票,躲开紧紧靠门而设的出纳专柜。那么谁去付款呢,那还用说?其实他还不如直说:“泰外库,我今天想叨扰你一顿薄皮包子呢!”如果他那样说,泰外库倒完全可以愉快地接受一次“敲诈”。请人吃几个包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但是尼牙孜这种愚而诈的丑恶至极的样子,却使泰外库真想掐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捏起一只臭虫一样把他从饭馆门口的高台上抛下去。但是,他忍住了,他的脸上又显出了笑容,自己走到开票的窗口,交了钱和粮票,端着两大盘葱头和羊肉丁馅的、滴着羊油的、皮薄如绸纱的包子来找尼牙孜。包子皮薄得达到了半透明的程度,隔着皮能看到肉块的大大小小的个头与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葱头,而且包子皮上随着馅子显出了凸凸凹凹的不规则的花纹。
尼牙孜的样子,宛然是一个理所当然享受侍候和供奉的老爷。他们面对面坐着,吃了几个包子,尼牙孜眼睛又转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包子!如果再喝一点啧呣啧呣犹言“有滋有味”。的水——天方的圣泉“天方的圣泉”本指伊斯兰教圣地麦加的泽母泉,这里无耻的尼牙孜竟以之指酒。,该有多好!”
泰外库没理他。
“要不,我去买上一瓶子吧。您喝吗?泰外库兄弟?”尼牙孜逗弄道,他知道,做为一个“维吾尔男子”,泰外库一定会抢先去买酒的。
“好的。您去吧。”没想到,泰外库是这样说。
“这……这……”尼牙孜尴尬起来,鼻尖和太阳穴上都沁出了汗珠。“要不,您买去吧!”尼牙孜硬着头皮说。
泰外库控制住自己的冷笑,他站了起来,买回来一瓶酒。
喝了一杯以后,尼牙孜就飘飘然了,原来泰外库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和他在一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身上有榨不干的油水。幸亏今天是尼牙孜和他在一起,如果是别人,岂不要把他钱袋里的钱全部骗去?啊,如今的世界上,有多少奸、滑、损、坏的人啊!他张口道:
“唉,兄弟,您不懂呀!现在,坏人太多啊!伊力哈穆,那是个不讲情面的恶魔呀。你找他通融点事情,简直比给磨盘钻孔还难……热依穆,那是怕老婆的熊包……阿卜都热合曼,那是个假积极分子,我就不相信他那么热爱人民公社。还有……”
尼牙孜提到一个人骂一个人,不论是他的“朋友”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也不论是和他毫无关系的哪个小孩子。甚至当泰外库提到章洋的时候,尼牙孜也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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