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用……”
“不过……不能让人家老等着呀。”
“说得也是……”她略一犹豫,问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现在去,就是只看一幕,大概也得到五六点。”
“现在去不会太晚吗?”
“这倒没什么,今天是看老父亲的情绪,要是他说一起吃晚饭,也不好拒绝……所以,还是明天去吧,这样保险。”
这时,女佣小夜打开拉门,说:“对不起,太太,须磨来的电话。”
二
美佐子在电话里足足说了半个小时,终于说服对方,决定明天去须磨。放下电话,她的脸色更显得怏怏不乐。两点半过后,才和丈夫一起出去。他们俩一起出门实在是罕见的事。
夫妇俩偶尔星期天也带着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斯波弘上街,那是因为孩子最近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亲之间正酝酿着一场风波,为了消除他的害怕心理。但是像今天这样夫妇两个人出门,记不得已经相隔多少个月了。弘从学校回来,要是知道父母手拉手上街去,一定非常高兴,忘记自己单独留在家里的寂寞。但是,斯波要不知道这样做对孩子是否合适。虽然嘴上还是“孩子、孩子”地叫,其实一过十岁,孩子的心就很细,和大人没有太大的差别。美佐子说:“外面的人看不出来,可是弘好像有所觉察,他非常敏感。”斯波要对此总是付之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做父母的,都觉得就自己的孩子聪明。”因此,他决心到关键时刻,就像对待一个大人似的,把事情全部告诉孩子。父亲和母亲都不是坏人,如果要说什么坏的话,是被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旧道德束缚的观念。以后的孩子不要为父母离异感到羞耻,不论父母亲的关系发生什么变化,你永远是他们的孩子,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到父亲家里或者母亲家里—斯波要打算这样告诉孩子,让他理性地面对现实。他认为孩子会明辨事理的,如果以为对方是孩子,就随意编造谎言敷衍一番,这无异于欺骗大人的罪恶。但考虑到万一不会走到离异这一步的可能性,或者即使决定离异,却还没定下分手的时间,所以双方尽量不使对方产生不必要的担心,随时都可以办理。两人这样各有各的打算,以至于拖到今天还没有解决。最后顾虑孩子心灵受到影响,为了让他放心,让他高兴,夫妇俩合谋演出一场家庭和睦的假戏。但是,孩子似乎看穿了两人的假象,并未轻信,表面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其实也许是觉察到父母亲的苦衷,反过来尽量让他们放心。在这种时候,小孩子的本能发挥着格外深邃敏锐的洞察力。所以斯波要和妻子带着孩子出去散步的时候,尽管形式上三人同行,却是父是父、母是母、子是子的分道扬镳的心情,脸上还要装模作样地笑着。他对自己这种两面性觉得不寒而栗。现在三个人都在自欺欺人,夫妻的合谋变成亲子的合谋,而三个人又共同欺骗社会。为什么让孩子也非如此不可呢?这使他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孩子无辜可怜。
他当然缺乏新道德先驱者那样的勇气,把夫妻关系公布于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有数、问心无愧,所以在关键时刻依然会反抗。不过,话虽这么说,还是不想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地位。尽管和父亲那个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还有一些财产,名义上还是公司的董事,勉强还算是有闲阶级的一员,所以只想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地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这样不至于给祖宗的脸上抹灰。即使自己不怕亲戚等人的干预,如果不袒护比自己更容易被误解的妻子,这夫妻关系最终就无法维系下去。比如说,如果把妻子最近的行为如实地告诉住在京都的岳父,不论这位老人多么通情达理,恐怕碍着脸面,也不会原谅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要是这样的话,即使美佐子和斯波要离婚,能否如愿以偿地和阿曾结合还是个问题。尽管她口口声声说:“什么父亲、亲戚的压力,我无所畏惧,我已经做好和所有人断绝关系的思想准备。”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如果事前流传一些她的流言蜚语,只要阿曾那边有父母兄弟,可以想象肯定会出来阻止干扰。不仅如此,还必须考虑到做母亲的对孩子的将来产生的影响。斯波要思前想后,为了使离异后双方都能生活幸福,必须巧妙地取得周围的人们的理解,所以平时小心谨慎,不让旁人觉察出来。为此,夫妇俩的交际范围逐渐缩小,尽量不把家里的私事泄露出去。但是,为了社会上的应酬,有时候不得不装扮成一对亲热和睦的夫妇,双方都不会有好心情。
想起来,刚才美佐子一直不愿意出门,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已经厌烦这种虚假的装扮。她表面上懦弱温顺,其实有一股坚强的意志,对于什么旧习惯、什么人情、什么面子,她比斯波要更勇敢地提出挑战。为了丈夫和孩子,她尽量谨言慎行,但是像今天这种情况,她认为没有必要主动到人前演戏,心里肯定有点不高兴。对于她来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表演不仅心里难受,也要顾及阿曾的感情。虽然阿曾不得不面对现实,但在电话里听到她和丈夫要一起去道顿堀看戏的时候,心情不会愉快的。除非万不得已,阿曾希望她尽量不要和丈夫同进同出。也许丈夫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许虽然觉察却认为无须顾及对方的情绪,但是他没有明确表示,这使美佐子感到着急。事到如今,丈夫为什么还要讨老丈人的欢心?她的父亲不可能是丈夫永远的岳父,而且很快就不能叫他“父亲”了,这个时候陪他看戏,还有什么意思呢?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更激怒老人吗?
夫妇俩怀着各自的心情在丰中站乘坐开往梅田的阪急线电车。三月末,正是垂枝大叶早樱开始绽放的时节,阳光明媚灿烂,气温却带着丝丝凉意。斯波要身穿薄外套,和服短外褂的八丈岛黑绸从外套的袖口露出来,在从车窗射进来的阳光映照下,像海滩的细沙闪闪发光。他爱穿和服,即使在冬天,里面也可以不穿衬衫,显得文雅大方。他把双手插进怀里,感觉长衬衣与身体之间鼓涨着清凉的春风。大概因为不是上下班时间,乘客稀少,车顶刷着崭新的白漆,空气清新透亮,舒适地并排而坐的乘客一个个都显得健康开朗。美佐子故意选择丈夫对面的位置坐下来,鼻子以下的部位深深地埋在皮衣圆领里,看着刚买的缩印版森鸥外《水沫集》。她的手握着马口铁般突出来的白布料封面,天蓝色网状丝手套的细密网眼中时隐时现磨得闪亮的指甲。
美佐子在电车里故意选择坐在斯波要对面的位置,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外出的习惯。如果带着孩子,两人分别坐在孩子左右;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则等一个人坐下来后,另一个人选择对面而坐。如果两人并排而坐,隔着衣服互相感觉对方的体温,不仅难受别扭,现在甚至觉得不道德。即使这样在一个车厢里相对而坐,对方的脸仍然碍眼,于是美佐子事先预备好书籍杂志,一落座就在眼前竖起一道屏障。两人在梅田终点站下车,各自拿着车票出站,一前一后相距两三步走到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当丈夫妻子先后默默钻进出租车后,才像一对夫妻并肩坐在一起。如果有人从外面往里看,就会发现封闭在四块窗玻璃里的两张面孔的侧影,额头、鼻子和下巴如同贴花似的重叠在一起,双方都目不斜视,紧盯前方。
“到底演什么戏?”
“昨天晚上电话里说的是小春治兵卫,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双方被长时间的沉默挤压出一句话,但眼睛依然正视前方,两人的眼角只掠过对方泛白的鼻尖。
美佐子不知道弁天座在什么地方,在戎桥下车后,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丈夫走。斯波要大概在电话里已经打听清楚,走到道顿堀的一家茶室,再由茶室的女招待带到戏院。美佐子一想到就要与父亲见面,而且必须扮演妻子的角色,心情更加沉重。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池座里由比女儿还年轻的阿久陪着,一边喝酒一边聚精会神地看戏的老人的形象。父亲已经够烦人的了,然而阿久更叫人讨厌。阿久是京都人,稳重婉顺,无论对她说什么,总是连声答应,唯唯诺诺,好像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东京生的美佐子自然与她合不来。尤其是阿久陪伴在父亲身旁的时候,美佐子觉得父亲不像父亲,倒像一个卑俗下流的老头儿,实在恶心透顶。
一走进剧场,三味线低沉厚重的声音就迎面扑来,美佐子仿佛对这种落伍时代的余韵表示反抗似的说:“我看一幕就回去。”
由茶室的女招待带到小剧场这种体验,斯波要已经好几年没有感受了。他脱下木屐,当穿着布袜子的脚底踩在走廊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时,昔日母亲的面容瞬间掠过心头。那是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把他抱在膝盖上,坐人力车从藏前前去木挽町,他穿着福草木屐,拉着母亲的手,从茶室走上歌舞伎座的走廊。当时也是穿着布袜子,脚底踩在冰凉的走廊地板上。这么说,一进入旧式小剧场,就感觉寒气袭人。至今他还记得,冷风从漂亮的衣服底襟和袖口像薄荷一样沁入身体,那种寒意犹如赏梅时节的天气,虽然砭人肌骨,却清爽舒畅。母亲催促道:“已经开幕了。”于是他兴奋地往前跑去。
但是,今天场内比走廊更冰冷,当他们沿着花道往前走时,觉得浑身紧张,放不开手脚。环视四周,剧场相当大,却只有四成观众,显得空空荡荡。场内空气与街头上呼吸流动的寒风差不多,连舞台上的木偶都缩着鼻子,一副凄寂可怜、单调乏味的样子,却不可思议地与演员低沉的声音、三味线的琴声保持和谐的平衡。舞台正面池座三分之二的座位都空无一人,观众集中在靠近舞台的正前方。两个人从远处就能看见老人的秃顶和阿久油亮的椭圆形发髻,当他们走近时,阿久低声说:“你们来啦。”同时把放在旁边占位置的描金漆器食品提盒一个一个细心地摞起来,挪到自己的膝盖前面。
阿久恭谨地坐在老人身后,她把老人右边的座位给美佐子腾出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老人略一回头,只“啊”了一声,继续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他穿着像是古时候袖根缝死的“十德”和服似的棉绸短外褂,又肥又厚,颜色发绿,但说不出是什么色,好像木偶身上穿的衣服那样华丽而素雅,大岛双面异色花纹夹衣里面穿着八丈绸内衣,从宽袖口伸出来的左手,臂肘支在包厢的隔木上,手臂绕到后背上,深露后颈,水蛇腰的圆背更显得突出。也许因为穿惯这样的衣服,也许因为身体的姿势,他喜欢老年人的装束打扮,经常把“老年人就应该像老年人的样子”这句话挂在嘴边,几乎成了口头禅。今天这件和服短外褂的色调大概正是他“人过五十,穿鲜艳的服装反而显得老”的理论的具体实践吧。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老年人”,但斯波要觉得他还不到老年人的岁数。如果算二十五岁结婚,生下长女美佐子,虽然老伴已经去世,他今年恐怕还不到五十五六岁。而且据美佐子观察,岳父的性欲还没有变态,这从反面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斯波要早就对美佐子说过:“你父亲装作老年人的样子是他的一个嗜好。”
“太太,您的脚不疼吗?请伸到这边来……”
性情温和的阿久在窄小的包厢里勤快地倒茶、递点心,不时向美佐子搭话,但不管她说什么,美佐子根本不理睬,连头都不回。老人的右手伸到后面,手指在烟盘一角的酒杯边上,阿久见酒杯里的酒快没了,连忙轻轻斟上。老人最近说“喝酒必须用漆杯”,于是购入三个一套的绘有《东海道五十三驿站》描金画的朱漆酒杯,现在使用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像宫廷贵族家的侍女出外赏花一样摆谱,老人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霞彩描金漆器食盒的抽屉里,而且喝的酒和下酒菜都必须特地从京都送来。茶室对这样的客人恐怕十分为难,而且阿久也辛苦劳累。
“您也喝一杯,怎么样?”阿久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杯子递给斯波要。
“谢谢。我白天不喝酒……不过,脱了外套,觉得有点冷,来一点吧。”
不知道阿久头上抹的是头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的鬓毛微微触碰在斯波要脸颊上的时候,也飘溢来一缕丁香般的幽香。他凝视着手中的杯子在斟满透明的液体后浮现在杯底的金色富士山彩绘。富士山麓描绘着工笔画的城镇风景,具有广重风格,旁边写着“沼津”二字。
“用这样的杯子喝酒,太高雅了,简直不敢相信。”
“是嘛。”
阿久一笑,显示出是一个典型的京都女人,但露出一颗黑虫牙,两颗门牙根像被铁浆染的一样黝黑,右边犬牙上面长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几乎顶着上嘴唇里面。有人说这一口牙齿显得她天真清纯,但平心而论,她的嘴形不能算漂亮。尽管美佐子对她牙齿的评价“肮脏野蛮的感觉”过于刻薄,但不去治疗不卫生的牙齿,的确是愚昧无知的女人的悲哀。
斯波要一边拿起阿久夹在小碟子里的鸡蛋紫菜卷饭团一边问:“这些酒菜都是在家里做好带来的吗?”
“是的。”
“提那么多漆器食盒来,够累的吧?散场后,还要提回去吗?”
“是的。他说剧场小卖部的食品太难吃,所以……”
美佐子回头瞟了他们一眼,又立刻把脸转向舞台。
斯波要刚才就觉察到美佐子伸脚的时候,穿着布袜子的足尖时常不小心碰到他的膝盖,又立即缩回去。在这个狭窄的包厢里,夫妇俩偷偷地小心翼翼避免接触,这不由得令他暗自苦笑。他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便从妻子的身后问她:
“怎么样?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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