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你自己今后打算干什么。”
“是不是先上班为好?”
“哎呀,你到底怎么想的?”
“当然,钱是肯定要的。但问题不是钱,是你的想法。”
他为何一句都没提到,钱会从老家那边寄来呢。我要是知道了,想法肯定会更加坚定,但当时却蒙在鼓里。
“怎么办?你难道没有什么对将来的期待吗?唉,看来照顾一个人有多么难,被照顾的人是不会懂的。”
“对不起。”
“我可是真的担心你啊。我呢,既然答应照顾你,就希望你也认真对待,不可得过且过。我真想看见你拿出立志重新做人的觉悟。你要是能正儿八经地主动找我商量你将来的方向,我也是准备帮你分析的。当然,我不过贫寒人家出身,帮助有限,你要是奢望能过得像以前那样,恐怕会落空。不过,只要你振作起来,明确地树立起未来的方向,并找我商量的话,我即便觉得麻烦,也会为了你的重生而添砖加瓦的。我说的你懂吗,我的这份心思。你到底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要是您不让我住在二楼,我就工作……”
“你是真心这么说的吗?如今这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当上班族。”
“那,你要干什么?”
“画家。”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啊?”
我无法忘记比目鱼当时的表情,他缩着脖子诡笑的样子显得是多么狡猾。与轻蔑类似,但又不同。如果把人世比作大海的话,那万丈深的海底想必随处漂荡着这种奇妙的阴影。他的笑容,仿佛让我瞥见了成人生活的基底。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们就无话可谈了,你根本没有痛下决心。再想想吧,今天晚上再认真考虑考虑。”比目鱼说完,把我驱逐似的赶回了二楼。我躺在床上,脑海里空空如也。天明后,我逃离了比目鱼的家。
“傍晚我肯定会回家的。我去朋友那里了,找他商量将来的出路,请不要担心。抱歉。”我用铅笔在便签上醒目地写了一句话,然后附上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位于浅草的住所,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灌输了一通大道理,觉得不甘心才逃走的。正如比目鱼所说,我确实心思未定,对将来的出路自己没有一丝头绪,这么大人了还给比目鱼家里添麻烦。我觉得比目鱼也真够可怜。要是过段时间自己万一有了发愤图强的志气,可重新做人的资金还需每月由穷得叮当响的比目鱼援助,一想到这里我就心里不是滋味,简直如坐针毡。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真想找堀木商量什么所谓的“将来的方针”,才离开比目鱼家的。我不过是想让比目鱼放心罢了,哪怕一会儿也好(与其说我是从侦探小说中逃得愈远愈好的策略中得到灵感,写了这张便条——我心里一定暗暗这么想过,倒不如说,我是害怕比目鱼突然遭受打击而方寸大乱。也许这么说才更为准确。虽然到头来终究会败露,但我就是害怕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总要稍加掩饰,这也是我可悲的特质之一。与世人所嘲讽的“撒谎”性格有些类似,但我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利益才要掩饰的,只是周遭氛围的突变,会让人害怕得快要窒息。即便后来我发现反倒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我也会拿出自己天生的“必死的奉献精神”,哪怕是愚蠢透顶,也不知不觉冒出一两句虚言。不过,这种天性也被世间的所谓“正直之人”大大利用)。因此,我不过是在便签上写下了突然从记忆的深渊浮现出来的堀木的住所和姓名罢了。
我出了比目鱼的家门,一直走到新宿,卖掉怀里的书后,便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人缘很好,但从来没真正体味过“友情”,堀木那样的狐朋狗友暂且别论,我对所有的人际交往只感到痛苦。我靠着插科打诨缓和此种痛苦,反而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哪怕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到有一面之缘的人或是类似长相的脸,我都会吓得魂飞胆散,被一种眩晕般的不快的战栗席卷全身。因此,我虽然知道别人都喜欢自己,但我就是缺乏爱人的能力(其实,就算是世上的其他人,果真就有“爱”的能力吗,对此我深表怀疑)。我因此不可能有所谓的“亲友”,除此之外我甚至没有“拜访”的能力。别人家的门对我来说,简直比那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令人毛骨悚然,我仿佛能着实感到门背后深处,有一头恶龙一般浑身散发着腥味的怪兽在蠢蠢欲动。这绝非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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