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育力》,前身是《避孕学刊》。
——大英博物馆目录卷
在亚当停放小摩托的艾治威路那一路段上,只有一家店铺还开着。橱窗灯火通明,但是从街道左右两边十二步开外的地方,都看不到它。亚当之所以对步数那么有把握,是因为他到此刻为止已经屡屡走过这家商店,不下二十五次。
离开雪利酒会后,他已经清醒了很多。是凯末尔和庞德把他抬到了男厕所,用冷水给他浇头。然后,他们带他到咖啡吧,逼着他吃下一个奶酪三明治,并喝了三杯极苦的浓咖啡。他们这么做当然是出于好意,可他宁肯两人不曾如此尽心尽职;因为这样一来,他先前决定重返贝斯沃特时那种充满自信、满不在乎的乐观情绪化作了乌有。他努力想恢复自己那副叱咤风云的历险勇士的形象:一心一意追逐目标,但也准备泰然自若地接受任何机缘使然而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的肉体。一天下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像是挥鞭驱使他钻过大小不一的圆环,弄得他全然不知所措。不过截止到目前,他总能游刃有余地对付过去。但是此刻,当他最需要扮演一个现成的角色时,那点能耐像是消失殆尽了。他再次与自我,以前的那个亚当,形影相吊,一个有着自己特殊的道德苦恼、赤身裸体的叉状动物。
文学作品中当然有许多不忠的丈夫:尤其是现代小说,简直可以称之为教人偷鸡摸狗的通奸大全。可他一时想不出,有哪个人物由于对婚姻的复杂性感到烦心和沮丧,到另一个女人张开的怀抱中寻求安慰,到头来却发现他偏偏被自己逃脱的那些荒唐顾忌束缚住了手脚的。
他在橱窗前再次停下脚步。橱窗上方,缺胳膊少腿的霓虹灯在大雾中隐约闪出URGICALGODS(1)的字样。他倒是真需要督促的诸神呢——他渴望被耽于声色的酒神精灵附身;不过这家圣祠一样的商店,并没有把他推上亵渎的享乐轨道。相反,他打量橱窗里的东西时,只觉得不安和恶心。《安之若素的性福》是其中一本打折出售的书。但不只是旁边两种——各称《鞭笞史》和《性病的种类》——让第一本书令人愉快的标题显得勉强和空洞,还有套在粉红色塑料肢体上的那些防疝带、弹力长袜和男式紧身内衣,也够诡异可怕的,活像西班牙大教堂的侧殿礼拜堂里悬挂的那些用来治病的吓人供奉物。再有就是无数的小匣子、罐钵和袋盒,有些是用来快速隆胸的;有些是给上岁数的男人提供希望用的;还有一些标签文字更让人费解,他知道里面装的无非是些让人无忧无虑纵乐的器具,可上面的商标听上去却像是药物。所有的商品展示绝对有致使阳具萎缩的效果,把性爱展现成了一种宇宙间的通病,患者则全是有疑心病的废人,身上五花大绑,缠着绷带,涂满激素膏,着迷于回春药片。他们能苟延残喘活下来完全是靠着人造设备或器具。
他转身走开,重新在人行道上踱步。毫无疑问,他自嘲地想,从小所受的天主教的抚养和教育会渗透到人的骨子里去。真正潇洒又自信地参与一场affaire(2),这不合他的秉性。采取“防范措施”在世俗的情场老手看来,无疑就像眨眼睛一样机械而根本不假思索,但是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充满尴尬、愧疚和迷信恐惧的折磨。而且,亚当此刻发现,这种折磨会从道德高度轻而易举地给纵欲行为本身蒙上阴影。
或许,他试图说服自己,自己的焦虑有些多余。弗吉尼亚一定是那种不戴子宫帽会觉得衣服没穿齐整的女孩。他不能放心地把那方面的事情留给她去管吗?可是他又总有什么理由认定,对方并不像她装出来的那么老到——她怎么可能会呢?有那个老魔头,她母亲,一天到晚严密监视着她。更何况,自从事实证明芭芭拉使用安全期避孕法失败之后,他在这种事情上已经不再相信女人了。万一弗吉尼亚那边有半点差池,九个月后,任他再不情愿,他可就不只是一个,而是两个新生儿的父亲了。
这种可能性对他的打击如此之大,他几乎想就此放弃这一计划了。但是,不知怎地,他又实在不想回到那无法令他开怀振作的家去,面对种种棘手的家庭问题。一天来发生的事情像废墟一样对他四面夹击。虽然他从早上起就在阅览室自私地占了一个位子,他却没打开过一本书;另外,他使大英博物馆陷入恐慌和混乱,错误地怀疑一个朋友背叛了他,丢掉了一份只享受了十分钟的差事,还在系里众目睽睽之下大出洋相。而如把爱坡比家族将要添丁的预兆计入,这些挫折真算不了什么。如果他能拿到梅利玛许的秘密手稿回家,那至少还算小有斩获,可以让他怀抱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安然上床入梦。
换句话说,并非是单纯的情欲,驱使他一路朝着贝斯沃特的这所房子而来;应该说是文学发现的诱惑。弗吉尼亚只不过是个意外插曲——尽管他得承认,这一插曲并不完全令他遗憾。甚至不妨实话实说,他把她看成额外的收获:如果梅利玛许的手稿问题不曾出现的话,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要和她上床;可是如果上床是拿到手稿的唯一途径的话……嗯,他只是个凡夫俗子嘛。当然,无论如何,这就是博纳文切尔神父所称的严重的罪孽;可是以他此刻的心情,这阻挡不了他——他倒是期望做一次地地道道的罪人,以某种阴暗的满足感恣意发泄一次。好在眼下的情形容许他把自己看成是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的受害者,而不是他主动上门去寻花问柳的。头脑里有个声音轻轻提醒着,如果他要对芭芭拉不忠,如果他准备豁出去偷吃一次禁果的话,那几乎再没有比此刻更自在、隐蔽而且无须自责的机会了。
连天气似乎也参与了这场密谋,给他下定决心的时刻蒙上一层遮羞的薄纱。艾治威路上安静得可怕,阒无人迹。偶尔这片肃静会被一辆挂着低挡蜗行而过的大巴士打破,车从与他齐平的位置驶过时,看得到灯光晦朦的车窗,但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又消失不见了。良久,才有一个围巾蒙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咳嗽着蹒跚而过,随即消失在大雾中不见踪影。倘若他现在不能鼓起勇气开始爱欲的探险,在更加正常的气象条件下,他还哪有什么机会这么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亚当给自己打气,抱定宗旨朝店铺走去。
他正走着,听到身后的人行道上有脚步声。他很想停下,贴着墙躲起来,等那个行人先走过去,可是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再次犹豫不决,将永远无法重下决心。他加快步伐,没想到后边的脚步也一样提速。他开始小跑,听到身后的跟踪者连喘带咳正拼命想追上他。店铺灯火辉煌的玻璃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亚当伸手去拉插销,这时一只手使劲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一动也不动,活似一个被抓的小偷。
“对不起,先生,”一个爱尔兰口音的人说,“请问我这是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什么地方吗?”
“一直往前走,你就会走到的。”亚当回答道。他说话时扭过头避开问路人,但是他伪装嗓音的努力没能成功。
“荣耀归于主,是你吗,爱坡比先生?”芬巴尔神父说。
“你是要进店去吗,爱坡比先生?别让我耽误了你。”
“噢,没事,神父——”
“我和你一起进去吧。能躲开这阵大雾一两分钟,我倒也不介意呢。”
“让我指给你大理石拱门的方位——”
“进去说吧,爱坡比先生。圣母啊,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天气?”
芬巴尔神父紧紧拽着亚当的胳膊,不由分说,领他走进商店。一个衣着讲究、蓄着牙刷般短髭的小个子,正坐在柜台后面的圆凳上看报纸。他站起身来,面带隐晦的微笑表示欢迎。芬巴尔神父解开围巾,露出他的教士衣领的时候,那个男子的笑容慢慢冻结,不自然地变成皮笑肉不笑。看那副龇牙咧嘴的惊恐模样,不知哪种感觉占了上风,是难以置信,还是充满好奇,或者是恐惧不安。芬巴尔神父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唠叨。
“我从没跟你说过吗,爱坡比先生,我有一个表亲在城北的布朗普顿那儿的奥拉托利会(3),我今天进城,下午又难得有空,所以就想趁此机会去拜访他。但真是失策啊,绝对是。我从五点就开始等待雾散,谁知道这会儿比刚才更糟糕了。所以我最后决定还是上路走吧。讨厌的天气,先生。”这最后一句是冲着柜台后面的男子说的。男子连连点头表示回应,一边仍旧茫然地咧着嘴傻笑,看上去面目扭曲。“我猜你是认为我穿着爱尔兰粗皮拷花鞋不该抱怨这大雾吧,可是爱尔兰的薄雾和这里的完全是两码事。这么大的雾,你拿把扫帚竖着,它都不会倒。生意也受影响吧,我看?”
“有什么可以为两位先生效劳的吗?”男子问。
芬巴尔神父望着亚当,看他想买点什么。亚当拼命在货架上搜寻,看有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可买。谢天谢地,他总算看到了一盒面巾纸。
“面巾纸,小包装的。”
“六便士。”男子说。
“哎,雾气都钻进鼻子里了,是吧。脏兮兮的,我都快窒息了。”芬巴尔神父说。“能给我一盒润喉糖吗?”他问。
“我们不供应这货。”男子说。
“不供应这货?”芬巴尔神父重复一遍。他惊讶地四下看看。“这是家药店,对吗?”
“不——”男子开始解释。
“大理石拱门离这里只有一步之遥了,神父,”亚当机敏地大声插话说,“然后你可以沿着公园路走到海德公园角,再顺着格罗夫纳广场向前走,到达维多利亚车站,如果我是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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