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不着看,一直就知道它在那里,也知道你没钥匙。喂,你父亲是不是赌气不给你钥匙呢?”
“他不是,我可以肯定,他只不过是忘记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虽然那盒子被我用布包起来了,从此以后,我们大家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我丈夫、儿子、表妹和我全都这样。这种情形又使我觉得很别扭。时常大家在一处说着话,突然沉默下来,一齐看着上面那个布包。每次都是表妹最先收回目光,然后“扑哧”一笑。而我,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
为了向表妹证明她只不过是瞎想,我开始留心寻找父亲留下的钥匙,因为它总在什么地方,不会与他一同被火化掉,装进那个骨灰盒。我首先打开他那一大包遗物,从大到小,一件件翻看、研究,看有不有可能夹在什么地方。我做这件事花了三天功夫,都是下班后背着表妹和丈夫,在卧房里偷偷进行的。然而一无所获,不要说盒子的钥匙,遗物中什么钥匙都没有,我这才记起父亲生前从来不带房门的钥匙,常常弄得自己很不方便。我的思维开始转向父亲的亲戚朋友,他们当中有没有知情人呢?我知道父亲生前与小姑最要好,无话不谈,我决定去拜访这位年迈的小姑。
虽然冬天已经过去了,小姑还是包在很厚的头巾里不停地发抖,口里吸着气,不停地念叨着:“杀人的天气啊,这么冷,你这么冷还出门来干什么?”
我向她说明了来意,小姑停止了颤抖,瞥了我一眼,说:
“没有,从来没提过钥匙的事。你父亲是我们家族里的老狐狸,从来不讲真话,每次来我这里都是想借我的钱。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还去管它做什么呢?难啊,他这个人的事根本搞不清。”
“可是盒子还在,这是他留给我的,我可不可以强行砸开看一看呢?”
“这种事我不管。你看我已经老成什么样子了,再过一阵,说话都困难了,还管得了他的事吗?我坐在这里,总是梦见与你父亲在院子里滑雪,当时我六岁,他八岁,从那时候他就很会算计人。你要是不罢休,可以去问秦义,他的老朋友。”小姑没牙的嘴一瘪一瘪的,似乎还有些话没说出来。忽然她头一歪,闭上眼进入了梦乡。
我看看从小姑这里不可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先回家,我决定第二天去拜访秦义。自从父亲死后我就没与他见过面,算一算快七年了。
秦义住在七弯八拐的小巷子里。刚刚下过雨,巷子里到处都是积水,一路走过去,溅得我满裤脚都是。前面有个小老头被一个婆娘追打,婆娘手里拿着大木棍,一步一摔跤,气得发疯,老头则像山羊一样灵巧地在水洼间跳来跳去。后来婆娘累了,坐在路边大声咒骂,老头进屋躲起来了。那老头正是秦义,从前是父亲的年轻朋友和学生。
我进去之后他很紧张,也不请我坐下,巴不得我快走的样子。可是听了我提出的问题之后,他明显地产生了兴趣,邀请我坐下喝茶了。
“虽然他是我的老师,我也要说他是个大骗子,我一贯这样说。他总是藏起一些东西,说内中有极大的秘密,今后要由他来解答,然后就不了了之了。我这里也有他的一个盒子,是一个空盒子,我早就打开看过了,还在他生前。我问过他这事,他说他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我会将盒子砸开。我这样说,并不是怂恿你去砸那盒子,你让它留着吧,说不定里头有点什么。”
“里头当然有东西,我听到了响声,还有重量,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肯定地说,同时就对秦义有点愤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相信这样一个人。
“也许吧,也许吧,他是你父亲。可我不知道关于钥匙的事。”
后来我又访问了一个堂兄,一个父亲从前的同事和一位母亲生前的密友,仍然没得到任何线索。
我的盒子的事很快在熟人当中传开了。一些人开始找借口上家里来拜访。他们来了就坐下,将目光投向阁楼,每当我注意他们,他们就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寒暄着,说些不相干的话。这个时候,表妹就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大踏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有一天来客中竟有表妹的父母——一对最乏味的夫妇。他们坐下后,目光像贼一样溜来溜去,还肆无忌惮地议论,说些贬斥现在的年轻人的话。后来表妹过来了,破口大骂,要他们俩滚蛋,还说谁也没请他们来。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她母亲边走边说,指桑骂槐,“这世上有那么些人全烂透了,居然还没事人一样活得很好,听听外面的议论吧。”
客人走了后,表妹还在喘粗气,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用力摇着,说:
“盒子的事,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我是和人说了,和父亲的亲戚好友,那又有什么呢?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外面一定早就知道的。”
“你这傻瓜!”她气急败坏地放开我,“你凭什么认定外面早知道了?你父母已经死了,这事只有我知道。现在倒好,大家都来关心你的盒子了,你以为你父亲在地下会安眠吗?你要倒霉了!你这罪人!”
我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我躲闪着她的目光,嗫嚅着:“我只是不服气……”
因为来的人太多,我只好将盒子藏起来,想以此打消他们的好奇心。
客人们还是来,坐在桌旁,垂下目光,不再往阁楼上看,也不说话。他们想以这种态度表明:他们知道一切底细。我知道他们一出门就要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议论我。来人中也有秦义,这使我更加肯定了谣言是他散播开的,这个奸贼,成日里咬啮着父亲的尸体。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儿子走过来对我说,学校里现在也对我们家的事议论纷纷了,他受不了人们的眼光。他满脸怒气,要我将那盒子打开算了,不就一只木盒吗?干吗藏起呢?我藏了这东西,自己倒没事,可搞得他处处为难。
“他们还牵扯到谋杀一类的话题,心惊肉跳的。”儿子恨恨地说。
我想到自己犯下的错误,而这一切错误的根源,都是因为父亲不给我钥匙,却偏偏给了我一只锁住的木盒,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恨我呢?
由于街邻们和亲戚们在家中穿梭般的来来往往,丈夫也不耐烦了,我感到他时常在偷偷观察我,看我是否打算投降。一天他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了:
“如姝,我们放弃吧。”
“什么我们,你是说我吧。告诉你,在这件事情上,我并不把你放在眼里,是的,你!还有你们!”我瞪了表妹一眼,她正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这么偏激呢?我们砸开盒子看一看,不就水落石出了吗?你到底怕什么?”
“偏不!”我大叫一声,冲到卧房里关上门。
我从床底下拖出那只木盒,放在耳边摇了摇,里面的东西似乎是一些枯叶,或者稻草或者书信。再摇几下,我又觉得都不是,只是一些碎骨头或小石子,或几片小木片。里面到底是什么,实在难以判断。难道父亲真的在搞恶作剧?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秦义吗?说到底,我与秦义又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呢?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至今没有砸开盒子吧。这件事一定有一个知情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表妹,要不她怎么说她是为了这事住到家中来的?已经七年了,我把这东西放在阁楼上,从未加以理睬。是的,她掀起了风波。也许父亲生前暗示了她什么事,也许她是从侧面领悟到的,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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