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对墨的态度,细想起来像是蔑视。别说写诗作文的,写诗作文的已经与墨没有什么关系,偶尔写副春联,我估计这墨也是向工会借的墨汁。就是画国画的、写书法的,也只是用价钱比工会贵点的墨汁一番云雨,磨墨者基本绝迹。
周作人《买墨小记》里说,本来墨汁是最方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
他说到了墨汁的不好。周作人很少说新事物的坏话,而这新事物里况且还有“化学”成分。
所以他只得买墨,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经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墨买来之后,或者开始买墨之后,情况不免有些变化,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
玩墨是种传统,这种传统的奥妙是离墨越来越远,像藏书,结果并不读书。周作人言,据闲人先生《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矣。
所有的玩赏莫不如此,不在物而在人。玩物不一定丧志,玩物却一定丧物。人硬是要作物的主人,操生杀大权于手,有灵性的物自然惟恐避之不及。好墨好玉好瓷器,好诗好文好书画,它的消失实在是对庸人凡人俗人坏人的躲避。
在周作人记忆里,他说,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俞平伯所赠。
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好墨,下午无事情,回忆墨,只是抄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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