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诸事都按照计划和意志推行的人的精神世界,最邪恶的倾向也丧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才是肉体的痛苦所赐予的无上的解放。
本多听到了生活在黄尘卷裹中世人们的喋喋不休,那是居民们吵吵嚷嚷附加某些条件的会话:
“爷爷,等病治好了,咱们去洗温泉吧。是去汤本还是去伊香保?”
“等签完合同,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真不错呀。”
“听说现在是买股票的好时候,真的吗?”
“我长大了,一个人吃上一盒奶油点心也没关系吧?”
“来年咱俩一块儿到欧洲去。”
“再过三年,用存款就能买到盼望已久的游艇啦。”
“这孩子成人之前,我死不瞑目。”
“等领到退休金,我要盖座公寓,安度晚年。”
“后天三点?不知道能不能去。我真的不知道呀。到时候看心情如何再说吧。”
“来年这个屋子的空调该换新的啦。”
“真难办,从明年起,至少交际费要削减一些啦。”
“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尽情地抽烟喝酒啦。”
“谢谢了,那好,恭敬不如从命,下周二晚上六点前往府上拜访。”
“我说了嘛,那个人一贯如此。等着瞧吧,两三天后,他必定腆着脸皮来向你赔罪。”
“好吧,明天见,再会。”
狐行狐道。猎手只要躲在路边的树丛里,就能轻易将其捕获。
本多认为眼下的自己就是一只狐狸,但有一副猎人的眼睛,明明知道会被抓住,偏偏要走狐狸之路。
季节渐入盛夏。
到了七月中旬,本多终于拿定主意,同一位癌症研究所的医生预约,前往看病。
到医院体检的前一天,本多难得地看了电视。出梅以来一个响晴的午后,电视里正在转播某地游泳池的实况。一池阴阴可怖的绿水,犹如人工着色的饮料。青年男女混杂其中,游水,跳跃,不时腾起阵阵水花。
一团团惝怳迷离的香艳美肌!
凭借寻常那种无聊的想象,完全无视这些肉体,将其当作众多骸骨,沐浴着夏日的阳光,在水池里喧闹嬉戏。这种事儿谁都干得出。否定生命实在太容易了,于一切青春之中透视骸骨,无论多么凡庸的男人都可以办到。
然而,这属于哪一种复仇呢?本多终其一生都未能作为保有一副香肌的主人而行事过。他幻想进入那团肉体之中活上一段时间,哪怕一个月也行。要是这样试试就好了。具有一副美丽的肉体,该是怎样的心境?望着团伏在自己肉体前的人众,该是怎样的心境?尤其是对自己美丽肉体的跪拜,不是采取稳重的形式,而是达到疯狂、酷烈的崇拜,而自己只有感到痛苦的时候,处于这种陶醉、这种苦闷之中,正可以获得一种圣灵。本多人生中最大的逸脱就是未能通过肉体走上这条晦暗而逼仄的道路,这条路通达圣灵之境。不用说,这条路也是只许极少数人拥有的特权。
明日要去请阔别已久的医生诊病,其结果不知如何。本多想,姑且先净身再说。晚饭前他吩咐烧洗澡水。
已经不必再顾及透的反应了,本多雇用了一位护士出身的中年保姆。这是个不幸的女子,两次丧夫,对本多态度亲切,关怀备至,本多也琢磨着,应该将一部分遗产分赠予她才是。她牵着本多的手一直把他送进浴室,仔细叮嘱本多千万别滑倒了。她就像一只蜘蛛,总是拖着一根细丝,临走时在更衣室内布下一张忧虑的网。本多不愿被女人看到自己的裸体。他钻进浴池腾起的水雾里,站在水濛濛的穿衣镜前,这才脱去了浴衣。他对着镜面检视一下身子,一根根肋骨刻印着一道道阴影,肚子越向下越鼓胀。在那鼓胀部分的阴影里,垂挂着干瘪的白扁豆般的玩意儿。再下边紧连着的是,仿佛削去精肉的灰白而细弱的下肢。膝头隆起像肿块。看到自己的一副丑态依然安之若素,这需要经历多么漫长自欺欺人的岁月才能练就这么高超的本领啊!不过,本多设想的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老迈之后如果变成这副熊样儿,那该多么懊恼!本多对这种人极尽讪笑和怜悯,借此以拯救自己。
——体检花了一周,那天他又去医院。
“立即住院,尽早施行手术为好。”
医生这么一说,本多立即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过,您以前老跑医院,最近一直见不到影子。原来您去干那种事儿了,真没想到。您可大意不得啊!”医生以嘲讽他去游乐的口吻,露出一副奇妙的笑容。“像是胰脏肿瘤,还好,是良性的。切除掉就轻松啦。”
“不是胃吗?”
“是胰脏。您要是有兴趣,不妨看看胃部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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