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仪道:“那第十院美人,来有二月余了,礼数想已习熟,今晚可唤来见我。”
红绡禀道:“第十院美人自从来此,并不肯梳妆打扮,只是终日啼哭,幞(fú,音福)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
连同来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缘故,不敢不禀知老爷。”
子仪道:“既如此,可唤来,我亲问他。”红绡恐怕诸姬去唤惊唬了他,激出事来。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阁,连卫姬也唤来。
子仪抬头把明霞一看,见他虽是粗服乱发,那种娉婷态度绰约可有。
明霞上前道了万福,背转身立着,众皆大惊。子仪道:“你是何等样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礼?”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难流落,误入奸人圈套,赚到此处。望大王怜救。”
子仪听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悉,在那里曾闻见来?”卫妪就跪下道:“是在洛阳经过,曾将雷万春路引送与老爷挂号的。”
子仪道:“正是。我一时想不起,啊呀!且住,我见路引上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你可是么?”明霞道:“正是。”子仪忙立起身来道:“如此说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来。”
诸姬便摆下绣墩,明霞告了坐,方始坐下。子仪问道:“看你香闺弱质,如何恁地飘蓬?你可把根由细细说与我听。”
明霞遂将自从范阳遭安庆绪之难说起,直说到被沈蛇儿骗了卖在此处的话,说了一遍,不觉泪如雨下。
子仪道:“夫人不必悲伤,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东京安抚。尊夫钟景期做了兵部尚书,讨平了安庆绪,适才圣旨封为平北公,现今驻扎范阳。老夫明日奏闻圣上,送你到彼处成亲便了。”明霞称谢。
子仪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摆列筵席,款待钟夫人。去请老夫人出来相陪,我这里止留诸姬侑酒。红绡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钟夫人饮宴。”九院美人领命,拥着明霞同卫妪去了。
子仪饮完了宴,次早入朝将葛明霞的事奏闻天子。天子龙颜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话。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他父亲,卿就与他备办妆奁,待朕再加一道诏旨,钦赐予钟景期完婚。就着司礼监高力士并封赠的诏书一齐赍送前去。”
高力士叩头领旨,连忙移文,着礼部开赐婚仪,派兵部拨兵护送,工部备应用车马,銮仪卫备随行仪仗,各衙门自去料理。
那郭子仪出朝回府,着家人置备妆奁,将第十院歌姬十名就为赠嫁。那卫妪不消说得,自然要随去的了。此时葛明霞真是锦上添花。自古道: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子仪在府忙忙准备。又写起一封书,将明霞始末备细写明,差个差官先到范阳去通报钟景期。
差官领书,即便起身,在路餐风宿水,星夜趱行。是日到了黄河岸边,寻觅渡船,见一只渔舟泊在柳荫之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过去,送你酒钱。”
渔船上人便道:“总是闲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钱。”差官道:“自然不亏你的。”说罢,跳下船,渔人解缆棹入中流。
差官仔细把渔人一看,便道:“你可是长安城下卖鱼的沈蛇儿?”沈蛇儿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认得?”差官道:“我在长安时,常见你的。”
正说时,只见后艄一个婆子伸起头来一张。差官看见问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为何在他船上?”
白婆道:“官人是那里来的,却认的我?”差官道:“我是汾阳王的差官,常见你到府门首领着丫鬟来卖,如何不认得?”
只这句话,沈蛇儿不听便罢,听见不觉心头小鹿儿乱撞。暗想道:“我与白婆做下此事,逃到这里,不期被他认着。莫非葛明霞说出情由,差他来拿我两人。他如今在船里不敢说,到了岸边是他大了,不如摇到僻静处害了他的性命罢。”
心里正想,一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将那只小船颠得好像沸汤里浴鸡子的一般,砰的一声响亮,三两个浪头打将过来,那船底早向着天了。
两岸的人一齐嚷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头一只划船,忙来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块平基,在水底滚出,划船上慌忙救起来。
再停一会,只见沈蛇儿夫妇并白婆三个人直僵僵的浮出水面上,看时已是淹死了。可惜骗卖明霞的身价二百二十两,并白婆后手一百两,都原封不动沉在水里。那蛇儿夫妇与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倒折了性命。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捞三个死尸,慌慌的救醒差官,将船拢岸,扶到岸上。众人齐来看视,差官呕出许多水,渐渐能言。
便问道:“我的铺盖可曾捞得?”众人道:“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够了,又要铺盖,这等急水,一百付铺盖也不知滚到那里去了。”
差官跌足道:“铺盖事小,有汾阳王郭老爷书在里边,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
众人道:“遭风失水皆由天命,禀明了自然没事的。”就留在近处人家,去晒干了湿衣,吃了饭,借铺盖歇了一夜。明日众人又借些盘缠与他。
差官千恩万谢,别了众人,踉踉跄跄往驿中雇了一个脚力,望范阳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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