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矿上①五金之产,天地自然之利。居今日而策富强,开矿诚为急务矣。夫金、银所以利财用,铅、铁所以造军械,铜、锡所以备器用,硫磺所以制火药,石油所以运轮轴,皆宇宙间不可一日或少之物。初不能雨之于天,要必采之于地,则矿务之兴,有益于公私上下者非浅鲜也。
《管子》曰:"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银,上有铅者下有银,上有赭者下有铁,此山之见荣者也。"彼时化学未有专门,而矿学已精深若此。
历考泰西各国所由致富强者,得开矿之利耳。国家之督率也严,官商之集办也易,士民之期望也切,矿师之辨别也真。有机器以代人工,有铁路以资转运,故能钩深索隐,兴美利于无穷。
我中土地大物丰,万汇之菁华所萃,五金之盘薄郁积于深山穷谷者,更仆数之未易终也。如云南出铜、锡,山西、贵州出煤、铁,湖广、江西出铜、铁、铅、锡、煤,齐、鲁、荆襄出铅,台湾出硝,川蜀出铜、铅、煤、铁,人皆知之矣。特以地产之多寡,体质之纯杂,矿脉之厚薄,矿洞之深浅,人不得而尽知,大半封禁未开,良为可惜。推原其故,由于明时矿税内监恣横,借开采之名,为搜括之实,海内流毒,天下骚然,故天下人谈虎色变,因噎而废食非一日矣。
本朝鉴明覆辙,乃一切封禁,以安民心,此一说也。又或任用非人,办理不善,激成变故,以致查封,此一说也。又以风水之说深入人心,动以伤残龙脉为辞,环请封禁。不知地形之凶吉,本无关于地宝之蕴藏,而庸师俗人辄生疑阻,此又一说也。
今者漠河之金、开平之煤、台湾之五金,各矿已有成效,而滇南一省专设矿务大臣,朝野上下间风气渐开,拘牵渐化矣。然利害各半,赢绌无凭,终未能有把握者,由于承办之未尽得人,开采之不皆得法也。约而言之,其事有六:一曰选矿师。中国旧法辨薤葱识器物,虽或偶中,未可为常。西国矿师辨山色,辨石纹,辨草木,辨矿脉,辨矿苗,钻矿穴,取矿子,化矿石,验成色,其言精实,较有可凭。泰西各国中尤以比国为最。野世城所设学堂规模宏敞,欧、美各国多遣学生往学。今诚延比国头等矿师,勘查矿苗,审慎开采,勿使西人之游手无赖妄相羼杂,虚糜俸糈,则利兴弊去矣。
二曰购精器。中国开矿用人工,力费而效迟;西国开矿用机器,事半而功倍。今之言开矿者皆知之矣。或曰:"用人工则贫民自食其力,以工代赈莫便于斯。用机器则夺小民之利矣,可奈何?"此其间有权衡焉。西人工贵而中国工贱,当以人力为主,人力所不及者以机器之力济之,则一举两得,然其中有不得不用机器者。开矿机器亦以比国所造为良,大要有三:一为注生气之器,一为戽水之器,一为拉重举重之器。更有力猛极大之器,尤比国所擅长。苟留心购订,择善而从,则运用在心,程功自倍耳。
三曰官督商办。全恃官力,则巨费难筹;兼集商资,则众擎易举。然全归商办,则土棍或至阻挠,兼倚官威,则吏役又多需索。必官督商办,各有责成:商招股以兴工,不得有心隐漏;官稽查以征税,亦不得分外诛求。则上下相维,二弊俱去。与《会典》"有司治之,召商开采"之言,亦正相符合也。
四月购地给价。中国每欲开矿,民间动至龃龉者,以办事者倚势强占,不能尽顺民心耳。欲绝其弊,莫如购地时按亩查明,秉公估价,不使山民失业,致起纷争。其不愿领价者,即将地段估价几何,作为股本,付给股票息折,准其按年支取利息。如此持平办理,则民间有矿地者无不欲献之于官,尚何阻挠之虑哉?查西例:凡地面产业,其地下不能擅自开采。如知其地下有矿,可准其先凿一井探之。俟探明可采,即具禀矿政大臣,派员往验,准其在地下开挖若干界限,可挖至他人产业之地下,不准他人再于自己地面开井,以与之争,因其未有官准也。如二家同在近处各开一井试探,则先见矿而先报者准给以若干界限,可开至他人地下,而其第二家不准再开矣。盖地面虽有业主,而地下之矿系公物不属地面之业主,故国家可任意给与何人,准其开挖也。
五曰勿定税数。泰西各矿章程不同,然大致视其出产若干,按二十分而取一。或此矿已竭,勘验得实,即罢采停征。《会典》言:矿法视出产之多少,岁无常数,则税之多寡应视矿之衰旺以为衡。此理势必然,无中外古今一也。乃有地方官吏不习情形,率请改为定额,是税减即累官,矿竭更累商,官商交相畏累,不敢议开〔十四卷本增:矣〕。查日本煤矿大小已开六十余处,其中用机器者十余处。中国用机器开者惟有开平、台湾两处,所以出数不多。推其故非但集股难,亦因所抽税厘过重。洋煤出口无税,进中国口岸每吨止完税五分,三年之内复运出口,不问自用、出售,概准给还存票。中国土法所挖之煤,每吨税三钱,机器所挖之煤,每吨税一钱,所过厘卡仍须照纳〔十四卷本增:(开平局煤较洋人多纳一半税,如出口外国,在一年期内可以取回存票。洋煤只纳一正税,如出口别处及轮船用者,三年之内可取还存票。开平局煤如轮船用者不准给回存票,何异为丛驱爵,为渊驱鱼。诸如此类,商务何能振兴!),〕不准给还存票,较外国抽税二十分之一,奚止多至数倍。所以缴费多而价值贵,不敌洋产之廉也。窃思以土法所挖者,必是股本不敷,皆赖手足之力,冀获蝇头微利,穷民亦藉此谋生,何反重其税,扶植外人以自遏斯民之生计?允宜斟酌变通,以卫吾民而塞漏卮。
六有治人斯有治法。督办之人必能耐劳习苦,身亲目击,因地制宜,审其山川,察其井硐,核其成本,计其销场,毋滥用私人,毋苛待工役,毋铺张局面,毋浪费薪资。综计每年出矿若干,销售若干,提出官息税银及支销各项,此外赢余,以若干存厂,以若干均分,以若干酬赠执事,以若干犒赏矿丁,按结报明,张贴工厂,使内外咸知。庶几在厂诸人皆欢欣踊跃,联为一气,力赞其成矣。西人谓一国盛衰可以所产各矿定之,此言岂欺我哉?
方今各口通商垂六十载,西人之游历者遍于内地,内地之矿产,彼族无不周知。交邻通市,中外一家。当轴诸公,更事既多,成必渐化,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者,莫不参仿西法,次第举行,而但师其制造之精,不知其富强之本,则度支有限,日久何以应之?
近闻泰西各处矿苗开采殆尽,惟我中国如川、藏,如滇、黔,如台湾,如东三省,矿产饶富,莫不欣羡而垂涎。故英之入缅通藏,法之吞越逼暹,俄不惜千万帑金以开西伯利亚之铁道,阴谋秘计,行道皆知。与其拘泥因循慢藏诲盗,何如变通办理,取之宫中,以济军国之要需,即以绝外人之窥伺哉!
[注释]①此篇在五卷本中,题目是《开矿》,因十四卷本增写《开矿下》,并将《开矿》改题为《开矿上》,故本篇用改动后题名。
开矿下①各国之富,全赖矿产。英国矿产最饶,其国亦最富。昔有西人尝谓:山西煤矿共有一万四千方里,约可得煤六十三万万兆吨,以天下各国岁用三百兆吨计之,可供二千四百三十三年之用,且白煤居多,较美国白煤更坚。至于铁,则光绪二年曾有英国矿师郭斯敦遍历楚疆,勘寻矿脉,十七年又有名谢高礼者赴青、齐查验诸矿,皆云矿产甚多,五金遍地皆是。可知中国之矿不亚于泰西,特开采未能得法耳。试观漠河金矿,自李秋亭太守捐馆后,经理乏人,所得甚为有限。青溪铁矿,潘镜如观察督办时,初用小炉试办,颇获利益,及用大炉,诸多窒碍。云南铜矿虽由唐鄂生中丞悉心开采,而近亦未见起色。开平试办之细棉土(俗名红毛坭),所聘洋匠虽大书院出身,因尚无历练,以致所烧之土,成数甚少,不敌洋产价廉,亏耗停工。朱翼甫观察所开之三山银矿,陈昆山司马所开之谭州银矿,均为矿师所愚,亏折颇多。至于直隶平泉、石门,安徽池州、利国,山东潍县诸矿,则等诸自桧以下矣。其有把握者,以开平煤矿、大冶铁矿为最。查开平煤矿有九层可开,其煤质之佳甲于他处,南北洋兵轮、招商局船所用,大半取给于此。惜糜费颇多,不及日本煤获利之厚。大冶之铁由比国化学师白乃富验得,其苗甚旺,每百分中可得纯铁六十三分,与英之红色、法之棕色等矿不相上下,惜未能于相近之地寻有炼焦炭之煤矿而后开办,且熔铁厂不设于产铁之处,而设于汉阳,故亦糜费多而成本重。以上各矿督办、总办者,虽然精明,奈非其所长,未能深知矿师之优劣,遂致为人欺朦。可见创办一事,非素精其事而又专心筹虑周密者,必多中蹶也,可不慎欤!
夫中国之矿既如此之多且佳,则致富之道莫善于此。惟是矿产地中,采之非易,而识之更难。矿有层次浅、深之别,必先明夫地学,而后可以辨其苗。矿有体质纯杂之殊,必先谙夫化学,而后可以区其类。近来泰西地学较前益精,谓地球土石皆由层累而成:一为新时石层,二为白石粉层,三为鱼子石层,四为得来斯层,五为比尔米安层,六为煤炭层,七为旧红砂层,八为昔卢里安层,九为甘比里安层,十为老林低安层,十一为化形石层,十二为花刚石层。土脉高下各有其位,考订既确,能知其矿在某层,不至贸贸然开采,枉费经营。若夫熔炼之法,则非化学不为功。盖各矿皆含杂质,如养、硫、炭、磷之类是也。未谙化炼则不能得其纯质,且火候或致不齐,坚脆必难如度。中国开矿往往不明乎此,任意高谈,动人听闻。及至兴工开采,每由择地不善,以致徒劳无功,即或偶有所得,又苦于熔炼不精,全不合用。惟有聘请外洋矿师来华指示,然前此中国开矿未尝不请矿师,惜来者皆南郭先生一流人物,名曰矿师,实则毫无本领。盖西国上等矿师在彼本国各有职司,安肯远涉重洋为人作嫁!其有甘于小就者,决非上等矿师。然则如之何而可?曰:当由总署咨行出使大臣,访明彼国著名矿师曾经开采有实效者,不惜重聘,延订来华,则西人亦未尝不为我用。如将来中国矿师多而且精,不必求诸外人,自然更无以上等弊矣。
有教士由山东致书西字报馆云:"迩来中倭和局已成。中国急应兴利除弊,力冀自强,庶为上策。东省地方六千五百英里,人民三十〔千〕万,可谓地广人稠,甲于他处,无如利之所在,不知振作。即如开矿一节获利最多,乃竟置诸不顾。不知者以为因民间惑于风水之故,然我则谓大半皆为官长所误。盖华官性最畏葸,而心又贪婪,若令矿务一兴,工匠必多,工匠既多,颇易滋事,官甚畏之。如开办后矿苗既旺,官又思欲分肥,多方剥蚀,设法侵渔,以致半途而废者甚多。数年前离金州三十里之某处银矿,离本处一百四十里之铜矿,又一年前有友在省所开之铅矿,类皆旋开旋止,徒费经营。仅存某煤矿未停,亦以捐税太重,挑费太巨,势渐不支。他如兖州有土人私开银、铁各矿,非不得手,奈屡为官长所阻而止。故以目前矿务而论,东地富商甚夥,固不必官长集资开办,无如动辄必为官长掣肘,遂至有利难图,有心人甚为惋惜。且铁路未建,车价甚昂,每日需洋一角五分仅能行英路二里之遥,合华路六里。当中倭未用兵以前,有’广甲’轮船一艘往来烟台羊角浦一带,专运芦席等物销售,驳力既省,获利稍丰。近自此轮停驶,贸迁者不便殊多。我西人旅华有年,甚欲使华民同沾利益,奈中国积习已深,苦于爱莫能助,言之不胜扼腕"云。吁!彼教士亦世之有心人哉。中国之官视同秦越②,而外国之人代为惜之,不亦深可慨哉!
中国矿务不兴,利源未辟,其故有二:一由于官吏之需索,苟苞直未至,必先托辞以拒,或谓舆情未洽,或谓势多窒碍,恐致忧民,由是事卒难行,每多中止;一由谬谈风水者妄言休咎,指为不便于民,以耸众听,于是因循推诿,动多掣肘,而有志于开矿者不禁废然返矣。夫开矿为中国一大利源,奈何任其蕴而不宣,坐致穷困!此犹富者积粟满仓而反嗟无食也。今各省理财之人明知中国煤、铁、五金诸矿为至旺至美,而竟不能立时开掘者,皆为风水所格,谬悠之说信之甚坚③,积习相沿牢不可破,以形家者言,遵守奉行同于圣贤经传,一孔之人凭其目论,若以为吉凶之来其应如响。使其说而诚,何以郭景纯为千古葬师之祖④,而不能保其身?⑤后世之擅青乌术者,何以其子孙未闻有富贵者?其虚诞伪妄不待明者而知之矣。
试观法人在越南开煤矿、筑铁路以裕富国之谋,而其国益强;日人近拟赴台湾开五金各矿,将来其国必益富,皆不闻为风水所阻。故欲图富强必先开矿,奈何徇俗流之见,而甘于自域也哉!中国既不能自开,徒增外人之垂涎。于以叹信风水而阻止开掘者,乃外人之功狗而中国之蟊贼也。至于西人之所讲风水,则大异于是。西人所至通商开埠,但择四山环绕,风静水深,以备停泊,舟舰可冀安稳而无虞。其所居之屋宇,只求其高燥轩爽,敞朗通达,街衢洁净而已。若择葬地止卜高原远于民居,多植树木以泄秽气,且多数十家同葬,俟葬满再择别处。从未闻开矿辟路而专讲风水,以致多所窒碍者也。日本不讲风水,国祚永久,一姓相承至数千年。欧洲不讲风水,富强甲于五洲,其商民有坐拥多资富至二三百兆者,由是言之,风水安足凭哉?是宜有以革之。秉国钧者,盍加以剀切谕导⑥,用辟其谬,藉以转移风气哉⑦!
[注释]①此篇是十四卷本所增。
②秦越——古秦国位于西北,越国在江南沿海,二国偏隔不通,故后人称两者远隔而互不相关为"秦越"。
③谬悠——或作"悠谬",荒谬绝伦。
④郭景纯——郭璞,东晋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因有道家与道教倾向,后世有死后升仙的传说(见《太平广记》卷十三引葛洪《神仙传》"郭璞"条)。以郭璞为千古葬师之祖,出于民间传说。
⑤青乌——传说中的古代堪舆家青乌子。青乌术,即指堪舆术(相宅相墓之法)。
⑥剀切——切中事理。
⑦从"中国矿务不兴"到"用辟其谬,籍以转移风气哉",是十四卷本《矿务下》的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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