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疑心太重了吗?孙道玄蹙眉思量,同时加快了脚步。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他低头看着身上彩袖齐胸襦裙,抬手推了推云鬓,心道真不该给这丫头梳妆打扮,别是遇上采花贼可就糟了,且不说是否会增加奇怪的体验,万一丢了命可怎么是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他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他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孙道玄如是想着,心里的惴惴却分毫不减,他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但这副身子耐力着实一般,很快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
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难道连武侯们都吓得不敢来了?抑或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孙道玄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他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根银针。
幸亏是月圆之夜,银针飞来的一瞬恰好反射出一缕月光,否则孙道玄定然无法在黑暗中看清这袭来的暗器。千钧一发之际,孙道玄闪身躲开,银针擦着面颊划过,未有伤到孙道玄,可薛至柔相对娇弱的四肢却令他未能保持住平衡,向后摔倒在地。他还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以万钧之力劈向他。
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中发生,但在孙道玄的脑中,仿佛一幕缓缓变化的画卷。来不及躲闪的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占风杖,抵挡这无比锋利的剑锋。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宝剑的剑锋接触上占风杖那铜制的杖身,将其拦腰切断。月光下,那刺客的面容也逐渐清晰。欲取自己性命之人就在眼前,孙道玄却是好奇之感大于恐惧,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刺客。
此人个头不高,即使穿着厚厚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身材偏瘦。须臾之间,孙道玄与那刺客目光交汇,虽然蒙着半张脸,刺客的眉眼却生得很是秀气,一双美目的眸底饱含着愤怒、幽怨、甚至还有些许彷徨。孙道玄眸色一震,似是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再看眼前那宝剑的剑柄与剑穗,便豁然开朗。他认出了,眼前要取他性命之人,不是旁人,竟是那曾与他相识多年的公孙雪。
孙道玄喉头一紧,想要大声唤出“阿雪”这两个字,这是他平日里对公孙雪的称呼。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冰冷的剑刃便刺透了他所用着的薛至柔的左胸,正是心脉所在。孙道玄口中含血,呛咳不已,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奋力地抬起手,想要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但回答他的唯有逐渐抽出的利刃。
随着这一下抽剑,孙道玄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正在从这具身体抽离。在他手中,那早已断成两截的占风杖顶端的木乌鸦口中的衔花突然旋转起来,脑中回响起一个渺远而陌生的低沉人声: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眼前已经变得完全漆黑一片。孙道玄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昏死过去,再也无知无觉了。
再醒来时,孙道玄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驿馆的大堂内,到处皆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他们当中,有的穿着县衙官吏模样,有的一看便知是武侯,有的身着道袍,有的则是寻常百姓装扮。在他身侧,一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里是……”他问向众人。
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门熄火,积善坊临淄王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李隆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的发黄的卷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文档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日鸿胪寺别馆案记”,与记档人一栏上的“狄仁杰”三个大字却是格外清晰。
侍奉李隆基的年轻宦官名高力士,捧上一盏茶盅,轻声道:“殿下,才烹的白茶,润肺明目,配了些澄粉水团,殿下晚上都没怎么进餐,眼下应当腹饿了,且尝一尝罢。”
李隆基缓缓放下了书卷,拿起茶盏,却半晌没有送到口边。
高力士看出他的心思,关切道:“殿下今日从神都苑回来,便一直坐在这里看当年的记档,可是又有什么新线索了?”
李隆基摇摇头,苦笑道:“当年的案中人甫一现身,便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如今已是被满城通缉的对象,本王无法在明面上为他做什么,想着至柔擅长查案,为人亦是正直,或许可以为他洗清冤屈,却也忽视了至柔之父亦被牵连关押在三品院,当真是不该。”
高力士笑着宽解道:“殿下且放心,瑶池奉素来心大,待她查明真相,得知孙道玄确实不是真凶,只会感谢殿下早早帮她点名了方向,绝不会怪罪殿下的。”
“本王并非怕她怨怪,只是……”李隆基说着,又禁不住叹起了气,“这北冥鱼案来的太过蹊跷,本王总担心与当年的事有牵扯,不知是否是孙道玄发觉了当年的蛛丝马迹,若真如此,只怕凶徒不会善罢甘休,本王着实是担心孙道玄……”
“哎呦我的殿下,”高力士无奈地直摇头,“殿下这些年亦在追查当年事,且那北冥鱼案可是冲着殿下去的,殿下别只顾着一会儿瑶池奉一会儿孙道玄的,也需得防着歹人陷害才是啊。”
说话间,李隆基听得府门外似有武侯叫嚷着拿贼声,正纳闷之际,有守卫来报称:“殿下,方才武侯登门,说有凶徒持械于南市附近,袭击了瑶池奉,武侯一路追踪,贼人至我积善坊门后便消失无踪了。此外,几乎同一时辰,广利坊处发现有人遇害,武侯交待我等务必注意门户。”
李隆基闻听此言霍地起身,眉头紧拧如虬:“有人遇害?贼人身份查明了没有?瑶池奉如何了?”
“瑶池奉被利刃刺中心口昏迷,生死未卜,好在薛大夫恰好乘车经过,去宫中请了奉御。贼人身份……尚未查明。”
李隆基沉了沉,方道:“本王知晓了,下去吧。”?待侍卫离开,高力士忧心地望着李隆基,似是觉得此事更佐证了先前的猜想。
闻听薛至柔遇刺,李隆基自是不能坐视不管。他在房间中缓缓踱步,每迈一步都如同在心中筹谋了一步。突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高力士道:“你去看看,公孙雪是否在府上,若在,把她叫来。”
蓬莱的新罗驿馆内,孙道玄独坐在房间中盘腿打坐。此处阳光照不进来,却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漏声,一如孙道玄此时的处境:无法见光,进退两难,似乎只能算着时辰坐以待毙。琇書蛧
才从被公孙雪袭击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就被告知自己破了一个诡奇的杀人案,周遭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却还不得不装作自己认识。那些新罗道士不知为何一个劲围着他叽里呱啦,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令他们难掩失望和迷惑。如今又得知通缉令已送到了蓬莱县衙,孙道玄不知道自己这假扮的身份究竟还能蒙骗多久,会不会在渡口遭官府查验时被大理寺的差役揭穿。最离谱的,是他询问驿馆时辰时,发觉竟然身处自己在糠城被袭的三十天后。
孙道玄顿觉头疼欲裂,他不知自己为何屡屡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渡劫之中,每次遭飞来横祸后醒来,周遭的一切都物是人非。这一次是他与薛至柔交换了意识又换回来,之前则是……
孙道玄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毕竟眼下他身处三十天后的蓬莱驿馆已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梦是真,他都只能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进行到底。
孙道玄想着,掂了掂手上装满开元通宝钱袋子,这是他恢复意识之后唯一的收获。由于这具身子破了案,蓬莱县令赏给了他二十锾银钱,随后便将破案的功劳记在自己头上,大书特书,向州府邀功请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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