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九歌·礼魂》
子暾看着母亲,目光迷惘而悲伤:“我不明白,何以叔父会在谆谆教导我学做尧舜那样圣君的同时,又让我见识如此肮脏的权谋之术。”
“这并不自相矛盾。”伏波若无其事地笑笑,问:“你以为尧舜禹等圣君如何得掌君权,又是如何治国平天下?”
子暾更是困惑,反问道:“不是因他们贤德仁爱,才受万民拥护,进而得前任君主重用,甚至禅让的么?”
“禅让,只是一个篡位与被篡位事件的幌子。”伏波收敛笑意,神色变得凝重,“例如尧,他本意必是要传位于儿子丹朱的,重用舜,是因为他有才能,又有圣人般的名声……”说到“圣人般的名声”时,顿了顿,略看儿子一眼,子暾目光与她相触,亦会意,知道他们想起了同一个人。
伏波续道:“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并授他权柄,亦有笼络他,让他将来安心辅佐丹朱的意思。惜这权柄授得过早,过重,待尧惊觉时,舜已成了架于他颈边的利剑。于是,尧在他胁迫之下,不得不传旨天下,按舜给他设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宣布传位于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不,不会!”子暾摆首,“舜仁厚孝义,虽屡次受盲父、继母与异母弟所害仍不改初衷,宽厚待人。如此贤德之人不可能做出挟君篡位的事。”
“你读史,见舜一家的行径,不觉得奇怪么?”伏波不由冷笑,“除了他一人是圣人,他的盲父、继母与异母弟象皆如妖魔般恶毒凶狠,一次次设计要置他于死地。继母与异母弟倒还罢了,可我就不明白,他的亲生父亲对他会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跟妻子幼子一起谋杀他?若只是简单地想助幼子夺嫡,早立遗命便是了,何至于一定要舜死,还只用卑劣的手法,而舜竟每次都能离奇逃生?这些所谓受迫害的事,只怕多半是由舜自己杜撰,或者,至少,是经他大肆渲染夸大过的,以衬自己的贤德,沽名钓誉罢了。”
子暾默不作声。伏波又道:“若他当真孝悌,为何会在当权后流放父亲,杀害兄弟?若他当真仁厚忠义,又为何会在尧禅让之后将尧囚禁,断绝他与儿子丹朱的往来,继而将他流放至死?”
“这……”子暾惊异:“尧不是退位后自己巡游天下,崩于阳城的么?”
伏波道:“据说那时尧已有一百一十九岁,即便这年岁不准,必也是百病缠身的年迈老者了,巡游?好大的兴致!你想想,当时都城平阳与阳城路程相距近千里,那么老的人,只带一两个身边人,却要翻好几重山,越好几条河才能到阳城,而那目的地在当时,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边远之地,所以他死在那里倒不足为奇,正是舜为他安排的结局。”
“舜……”子暾忽然想道:“舜也是死在‘南巡狩’途中。”
“对,舜不幸遭遇了跟尧一样的命运。”漫不经心的浅笑看上去有类似嘲讽的意思,伏波说:“在发现他已无法掌控羽翼已成的禹时,也被迫与禹演了一出禅让的戏。然后禹也借鉴了他处置尧的经验,并变本加厉,把他放逐到两千五百里以外的苍梧,那是更边远的蛮荒之地。”
子暾沉思,须臾,叹道:“是啊,若真是巡狩,为何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未伴他同行,倒在他死后于不相干的湘江投水自尽。”
伏波摇头道:“她们是否是殉夫自尽尚还存疑。要自尽,为何不在舜崩时自尽?为何不赶到他身边自尽?甚至,二人都无与夫君共穴合葬之意,迫不及待地跳入湘江中,让人连尸首都找不到?”说到这里,举目看窗外墙角植的几株湘妃竹,“她们不仅是舜的妻子,还是尧的女儿,跟王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湘妃竹上的斑点是她们眼泪所化,她们真的这么悲伤么?流这许多泪,是悼念夫君,还是哀己命将尽?”
“或者……”忽又一声轻叹:“那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一时两人都无语,只听窗外风来疏竹,拨出层层沙沙声,音律幽凉。少顷,子暾才又问:“何以母后所说与史书记载大相径庭?”
伏波一笑:“因为史书都是胜者所编。但凡涉及政治,人就不可能太干净,好容易赌赢了,自然要修史,或干脆编造一些动人传说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你叔父现在不就在召集门客修樗史么?所以,他教导你的倒也没错,你要做的是,像尧舜那样,既成大业又流芳千古的‘圣君’。”
“但是,”忽然加重了语气,她凝视着子暾,一字字道:“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像尧舜那样治天下,但绝不能给人请你‘禅让’的机会。”
灭芑国、退勍军之后一年,莘阳君夫人、芑国王女病逝。莘阳君以正夫人礼葬之,筑墓举哀,应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在夫人亡后半年,他不着华服,不近声色,以悼念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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