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你看看这火。”老人从肚子下面取出怀炉,递给阿久,又自言自语道:“这剧场太大,观众又少,冷得有点受不了。”
阿久正在拨开炉灰腾不出手的时候,斯波要机灵地端起锡酒壶,对老人说:“给胃里也放个怀炉怎么样?”
舞台上有所动静,第二幕即将开始,可是斯波要似乎还不紧不慢,没有找个借口退场的迹象。美佐子已经心神不定。刚要出门的时候,接到须磨来的电话,其实她在电话里和对方约定说:“我根本不想去,一点意思都没有,打算尽快离开。可能的话,七点半到你那儿去。”当然,因为说不好什么时候能离开,也让对方做好自己去不了的思想准备……
美佐子揉着膝盖说:“明天这儿一定很疼。”
“你先起来,等开演以后再盘腿坐下来。”
斯波要一边说一边和她交换一个眼色。美佐子从丈夫的眼神中明白他“现在不好说马上就回去”的意思,不由得气上心头。
“到走廊上走一圈,活动活动怎么样?”老人说。
“走廊上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她的话里带着讽刺,接着又半开玩笑地说,“我对大阪的艺术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才看一幕,就比爸爸更加倾倒。”
“嘿嘿。”阿久在鼻子里笑着。
“怎么样?走吗?”美佐子问斯波要。
“我嘛,怎么都行……”
斯波要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对妻子今天一个劲儿地问他“回不回去”的迫不及待的态度,他无法掩饰心中淡淡的不满。他知道妻子不想待在这儿,其实用不着催促,自己会见机行事,在适当的时候得体地告辞退场。不过既然出来看戏,至少当着父亲的面,女人要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听从丈夫的安排,像一对和谐相处的夫妇一样……
“现在走的话,正是时候……”美佐子毫不在乎丈夫的脸色,在胸前打开景泰蓝双盖怀表,“既然来了,顺便去松竹看一看,好吗?”
“斯波要觉得这戏有意思啊……”老人像对不听话的孩子表现出急躁情绪般皱起眉头说,“急什么?再陪一会儿。松竹以后再去吧。”
“嗯,他想看,他就留在这儿看吧。”
“饭盒里的菜都是阿久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准备的,吃了再走。这么多,我们吃不了。”
“做得不好吃,怕不合口味。”阿久说。
阿久像在大人身边的孩子一样,对三个人与自己无关的谈话似听非听。她不好意思地把多层食盒盖歪的盖子重新盖好,把镶嵌细工般密密麻麻的各色花样的菜肴掩盖在方型容器里。老人对饮食十分挑剔,煮一块豆腐都有一套复杂的程序,为了调教这年轻的小老婆,他可是费尽口舌,教她掌握烹调之道,而现在只有阿久烧的菜才符合他的口味,所以老人想让女儿女婿也品尝一下阿久的手艺。
“去松竹已经太晚了,明天再去吧。”斯波要说。
斯波要这句话中的“松竹”无异是“须磨”的代名词。
“好吧,再看一幕,品尝一下阿久精心做的饭就差不多了。”美佐子说。
夫妇之间难以协调的情绪在观看第二幕《治兵卫之场》的过程中变得更加异常。虽然演的是木偶剧,而且内容是充满怪诞夸张色彩的净琉璃故事,但剧中人治兵卫和妻子阿赞的关系与他们夫妻的关系何其相似,真令他们相视苦笑。当斯波要听到“老婆是心如恶鬼还是心如蛇蝎”这句台词时,体会到这是委婉而贴切地对夫妻间缺乏性事的诉说,不禁胸中一阵难受。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净琉璃《天网岛情死》并非巢林子(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别号。)的原作,而是近松半二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改编,但这句台词大概出自原作。老人对净琉璃的脚本赞不绝口,说“今天的小说望尘莫及”,所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斯波要想到这儿,突然担心起一件事:这一幕戏结束后,老人会不会议论这句台词?会不会用老一套的语调说“老婆是心如恶鬼还是心如蛇蝎,你们看以前的人说得多么好”,以获取大家的同感?于是,斯波要觉得有点待不下去,还不如刚才听妻子的主意,早点退场。
但是,斯波要常常被舞台上的表演吸引过去,暂时忘记不愉快的情绪。前一幕只有小春一个人的形象使他看得入迷,这一幕不论是治兵卫,还是阿赞,都表演得非常出色。红色门框的房屋里,治兵卫头枕规尺、脚伸进被炉里,全神贯注倾听阿赞的唠叨—哪一个年轻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眷恋花街柳巷的黄昏灯光。虽然台词里没有黄昏街景的具体描写,但斯波要总觉得这场面应该是在日暮时分,格子窗外昏暗街道的空中,蝙蝠翩翩飞舞—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勾画出过去的大阪商城的街景。阿赞身穿双面异色花纹夹衣或者碎花绉绸之类衣服,容貌比起小春来,忧愁有余,艳丽不足,给人一种让男人讨厌的、煞有介事的小市民主妇的感觉。另外,大概由于看惯了的缘故,满舞台闹腾的太兵卫和善六两脚悬空的动作也没有前一场那么刺眼,逐渐觉得自然起来。而且,这么些人谩骂、叫喊、争吵、嘲讽,还有太兵卫那样号啕大哭,这一切都围绕着小春这个中心,把她的美丽提高到异乎寻常的程度。于是他明白,如果处理得当,净琉璃的喧闹嘈杂并不显得低级庸俗,反而会产生提高悲剧气氛的作用。
斯波要不喜欢净琉璃,主要是因为演员的道白声调过于低俗轻薄,令人讨厌。净琉璃的歌谣道白表现出大阪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厚颜无耻的性格,东京出生的他和妻子对此嗤之以鼻。总的来说,东京人比较稳重谦恭,不像大阪人那样在电车、火车里随随便便地和陌生人说话,甚至毫不客气地打听对方手里的手提包等东西的价钱、在哪家商店买的,认为大阪人这种风气实在是不懂礼貌、缺少教养。而东京人的性格,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具有发达圆熟的常识,但正因为过于圆熟,太顾及面子的虚荣,势必难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无进取精神。总之,净琉璃的道白语调把东京人最厌恶的粗野鲁莽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使表现多么激烈的感情,也没必要做出那种歪脸咧嘴、仰身弯腰、扭动躯体的动作,实在不成体统。如果不做那样的动作就不能表达情绪,东京人宁可不表达感情,也不做那么丑陋的动作,显得潇洒爽快。美佐子为了排遣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苦恼,最近开始学唱长歌,大概因为已经听惯了的缘故,那拨子拨动琴弦的声音倒清脆明亮,觉得亲切。老人说,给长歌伴奏的三味线必须有高超的名手弹拨,否则尽听见拨子打在鼓皮上发出的嘎嚓嘎嚓的声音,完全掩盖了琴声。这么说,大阪、京都一带,不论是歌舞伎还是当地歌谣,都不像东京那样激烈拨动拨子,虽说音色圆润、余韵袅绕,但美佐子和斯波要都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日本的乐器表现手法简单,以轻快为主的江户流派并不喧嚣刺耳,因此并不令人讨厌。在关于日本古代歌谣的问题上,夫妇俩倒是趣味相投,共同针对老人。
老人的第二句话提到“现在的年轻人”,认为崇洋媚外的年轻人就像达克的木偶一样,腰板不定、浅薄浮躁。他的话经常多少带有水分,其实,十年前,他本人也曾经拼命赶时髦,对西方习俗崇拜到肉麻的地步,但只要别人一说日本的乐器表现手法简单,他就会急不可耐地开始滔滔不绝的议论。于是,斯波要也懒得和他争论,适可而止地敷衍过去,但对自己被他视为浅薄浮躁,心里未免愤愤不平。他认为,现在日本人的情趣爱好其实大多还是德川幕府时代的旧情趣,自己赶时髦正是出于对这种残余的不满和反感。尽管明白这一点,却苦于不知道如何向老人解释才能说服他。根据他贫乏而模糊不清的知识,也许只能告诉他德川幕府时代的文明格调低下,因为是商人创造的文化,总摆脱不了商业气息。他自己在东京的商业区长大,本不应讨厌商业气息,而且还有美好亲切的记忆,但也正因如此,身体里渗透着商业气息,感觉卑俗。于是,他以逆反心理憧憬与商业情趣无缘的宗教性、理想性的事物。既然是美好的东西、可爱的东西、感人的东西,必然具有光辉灿烂的精神,给予人们崇高的感动。只有面对这样高尚的事物,自己才能顶礼膜拜;或者具有把自己带上高空般的兴奋刺激的感觉,才会感到心满意足。这不仅对艺术,对女性也是如此。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他是一个女性崇拜者。不言而喻,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恋爱上,他还都没有体验过兴奋感,只是朦朦胧胧地向往这种理想,对这种无形的东西怀着憧憬之心,而接触西方的小说、音乐、电影等文化艺术,似乎使他的憧憬心理得到一些满足。西方自古就有崇拜女性的精神,西方的男人把自己的恋人视为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想象成圣母的形象。斯波要认为,西方这种精神与各种习惯广泛地结合在一起,同时也反映在艺术里,而缺乏这种精神的日本人的人情风俗实在是难以言喻的贫乏肤浅。以佛教为基础的中古时期的文化与能乐艺术等,多少还能感受到古典式的庄严肃穆的崇高感,但到了德川时代,越脱离佛教的影响,越变得卑俗低下。尽管井原西鹤、近松门左卫门笔下的女性都很温柔可爱,趴在男人的膝盖上哀婉痛哭,但绝不是让男人屈膝仰视的女人。所以,斯波要喜欢洛杉矶制作的电影远胜过歌舞伎。不断创造新的女性美、一心想向女性献媚的美国绘画世界虽然也充满低级趣味,却很接近他的理想。在整体感到厌恶的日本文化里,只有东京的戏曲、歌谣还保持着江户人机智潇洒的情趣,而净琉璃一直固执于傲慢狂妄的德川时代的趣味,始终不能向其他文化接近。
然而今天,不知道什么缘故,从一开始就对舞台上的表演聚精会神,没有产生反感,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进净琉璃的世界,甚至连沉闷压抑的三味线声似乎都沁入心田。他细细体味剧情,发现历来讨厌的小市民社会痴男怨女的情爱里也不是没有可以满足平时憧憬的要素。垂挂布帘的门口、红色的门槛—摆在舞台左侧的程式化道具格子门虽然令人对阴暗忧郁的商业区气息产生嫌恶之感,但正是在这种忧郁的阴暗里,潜藏着如同寺院大殿般的深奥,放射着佛龛里古佛像的光环般暗淡的亮光。但这与美国电影的明朗辉煌不同,是掩埋在几百年传统的灰尘里岑寂颤动的幽光,稍不注意,就不会发现……
“来,怎么样?要是肚子饿了,就请吃吧,做得不好……”
这一幕终了的时候,阿久把食盒里的食物分给大家。斯波要眼前还闪烁着小春和阿赞的形象,同时也意识到老人的议论即将转入“心如恶鬼还是心如蛇蝎”的话题,吃东西的时候也觉得心里不踏实。
“吃了就走,实在不好意思……”美佐子说。
“真的现在就回去吗?”阿久问。
“我本来还想多看一会儿,既然她说想去松竹座,那就告辞了……”斯波要说。
“太太,那就……”阿久似乎还想挽留,看了看美佐子,又看了看老人。
这时,报幕员已经开始讲解下一幕的内容,两个人赶紧趁机出来。阿久送他们到走廊上。
他们走上道顿堀华灯初上的街道,美佐子松了一口气,说:“没尽多少孝道。”见丈夫没有回答,却往戎桥方向走去,便叫住他:
“要,不是那边。”
“噢,是吗?”
斯波要转过身,一边紧跟在步履匆匆往日本桥方向走去的美佐子后面一边说:“我想往那边去有合适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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