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水温热,苏墨将身子浸没其中,清波陡然涨起。他用手轻轻撩动,搅乱了一池春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洗好起身,用巾帕擦干了身子,将束胸裹紧,随后穿上衣袍,将头发绞干,重新束起。一室春光隐没,只留一位清秀的少年。
茯苓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已经抱着腿睡着了。苏墨将她唤醒,让她先回房去睡,明早再来收拾,自己便回了卧室。少年独坐在镜前,身上已没了连日赶路的疲惫,一颗漂泊无依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桌案上,烛火朦胧,与叠翠庵中的别无二般……
三个月前。乐清山,叠翠庵内。
天气乍暖还寒,山里的风从细密的窗缝中钻进来,仍旧带着些冷意。香炉上方,一缕青烟被风扯散,转瞬之间不见了踪迹。灯火不安地晃动,烛光落在案中供奉的观音像上,往日里庄严的宝相此刻却半明半昧,更添了房中的阴郁。
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尼盘坐于炕上,身上的灰布僧袍落了几处补丁。她面容愁苦,神色黯然,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鬓边却已生出些许华发。苏墨跪立在她面前,静静地听她说道:“墨儿,今夜师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知与你。此事关乎你、我、净慈师太,乃至整个叠翠庵的生死。你听过之后,切记不可告知任何人。你,可能做到?”她问。
苏墨怔住了,他与师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从不知道师姑竟有事瞒着自己,更不知为何会严重到攸关生死。但见师姑表情凝重,苏墨便懂事地说道:“师姑,墨儿虽不知您要说的是何事,但墨儿向您保证,绝对不会将您说的话外传出去。”
女尼点点头:“有些事是该让你知道了。”她疼爱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幽幽地说道:“记得你小时候总缠着我和你师父,问我们为何别人都有爹娘,而你没有?为何你明明是个女娃,却要穿男子的衣服?我和你师父被你磨得没法,只好诓你说,你是被我们从山里捡来的,做男子打扮是为了干活方便,但其实,这些都不是真的。”
苏墨不解地看着女尼,正待要问,只听她又道:“其实你并不姓苏,也不叫苏墨,你真正的名字叫陈墨语。你爹是大周户部右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陈恪端,你是他的嫡次女。”
“什么?!”苏墨震惊了!他张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尼。
事实上在苏墨的记忆中,总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画面。画面中有身穿锦缎的美貌贵妇,一身官服的中年男子,温文有礼的稚气少年,以及很多的奴婢、小厮,他们总是冲自己笑,开心地哄着自己。还有很大很大的宅子,华美的房间,精致的器皿……
但他从不知这些记忆从何而来,自顾自地解释为那些是自己做的梦。只是不知为何梦境会如此清晰,就好像曾经亲历过一般。
此时此刻,师姑的话令苏墨恍然大悟,或许那正是他为数不多的、关于父母、兄长和幼年生活的记忆。“那……那我父亲如今在何处?还有我母亲呢?为何他们不要我了?”苏墨怯怯地问,神色焦急。
女尼轻轻地抚着苏墨的手,安抚他道:“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事情还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十二年前,除夕夜。
一位妇人跪在蒲团上,头垂得极低。她梳着寻常发髻,以一只银簪挽住,干净爽利,身着一件雪青色绸布夹棉外衫,略显丰腴。她身边的蒲团上跪立着一个小女孩。粉扑扑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懵懂懂,长长的眼睫一闪一闪,透着十足的灵气。她颈上戴一只赤金雕花镶红宝石项圈,两只肉嘟嘟的小手腕上,有一对八宝吉祥纹金镯,显得极为富贵可爱。
这两人就是年仅两岁的陈墨语和她的乳母纪吴氏。
叠翠庵住持净慈师太正襟端坐,捻着手中的佛珠,垂眸看着两人说道:“半月前,陈夫人托陈家心腹送来一封密函。密函中告知,陈大人遭奸人陷害,恐难逃一死,陈家嫡长子陈砚咏已被圈禁,连同陈氏一族都可能被牵连。陈大人十分疼爱这位二小姐,陈夫人不忍看她被摧折,恳请我无论如何,将她收留在庵中,抚养成人。”
纪吴氏心中一惊,瞪大了眼睛。她只记得,几个月前,就在陈大人被关押的第二日,陈夫人以为老爷祈福为由,带着二小姐和家奴来叠翠庵上香。因她是二小姐的乳母,就一道跟了来。三日后,陈夫人带着家仆先行下山,将二小姐和她留在了庵里。走前叮嘱她照顾好小姐,不日便会遣人来接他们回府。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未见到府中来人。她心里一日比一日慌乱,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净慈的话让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疑惑都有了答案,但心里反而更加忧惧,她战战兢兢地问道:“那陈家……陈大人他……”
“今夜被满门抄斩,全家无一人幸免!”净慈颤声道,似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内心的悲愤。
“全家无一人幸免……”纪吴氏愣愣地重复。她的身子抖如筛糠,手中的帕子紧攥成一团:“那二小姐……”她看着净慈不安地问道:“您……您……难不成您是打算将二小姐和奴婢交与官府?”
净慈顿了顿,对纪吴氏道:“陈二小姐如今已是罪臣之女。若我将你二人留下,一旦她的身份被揭破,叠翠庵将有无尽祸患。我作为住持,更是难逃窝藏人犯之罪……”
不等净慈说完,纪吴氏猛地屈身一伏,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凛然道:“如您当真做如此想,请准允奴婢带着小姐离开,奴婢保证绝不连累您与一庵女尼。只是如官府前来问话,还请您不要透露小姐与奴婢行踪,只当从未见过。奴婢代陈大人、夫人和二小姐深谢您!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回护之恩!”说着站起身,又重重跪下,连磕三个头,咚咚作响。
身旁的陈墨语愣愣地看着纪吴氏,虽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但也学着乳母的样子,乖巧地在蒲团上伏了一伏。她身量小小的,此刻又蜷在一起,看上去像个柔弱无助的粉团。
纪吴氏看着还不知家中已遭浩劫的二小姐,鼻子一酸,忍了很久的泪终是掉落了下来。陈墨语伸出小手,替她拭泪,奶声奶气的说:“乳母不哭,语儿乖乖的。”纪吴氏听闻此言,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
净慈未料想到她竟会有如此举动,眼里瞬间濡湿一片,她连忙站起扶她起身,安抚道:“你急什么?可否听我把话说完再做计较?”纪吴氏强压着抽泣,泪眼婆娑的盯着女尼幽深的眸子,听她道:“尽管此事极度凶险,但贫尼愿意拼上这条性命,护陈二小姐周全。”
纪吴氏闻言一怔,她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带着二小姐连夜奔逃,至于去到哪里尚还未想好,好在叠翠庵在玉京城外,没有出城的问题,后面只能有多远走多远。所幸陈夫人走前留下不少银票,够她们二人暂时支应一段时间。以后的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歩了。
只是可怜这位出身名门的贵族小姐,本应一世花团锦簇,过着呼奴唤婢、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以后却只能身陷泥渊,贫贱如蚁。
但她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师太竟愿意应下陈夫人的嘱托……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与净慈相处只有数月时间,平时话也不多,怎知她为人是否牢靠?万一她只是靠言语暂时哄住自己,日后将二小姐献给官府,到时岂不是无力回天。稳妥起见,她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想到这,她面色一凛,不由问道:“正如您所说,此事非同小可,或有性命之忧,那么请恕奴婢冒昧,敢问师太,您为何愿意担下此事?”
净慈早就料到纪吴氏会有此一问,道了声“阿弥陀佛”,缓缓将她与陈夫人的过往耐心道来。
净慈的父母在她十几岁时先后染病而亡,她削发出家后,立志潜心钻研医道。听闻叠翠庵当时的住持济安师太精于药理,她便一路虔诚求教而来。然而那时的叠翠庵已破败不堪,济安师太虽长于药学,却不善理事。庵内仅余十几个老弱女尼,膳食无依。净慈只得一边跟着济安师太习修药学,一边开垦荒田劳作耕种,靠着不多的收成和山中村民的接济勉强度日。
后有一日,陈夫人返乡探亲途径此处,见庵中生活凄苦,不由心生慈悲,捐助了不少银钱,解了叠翠庵长久以来的困顿。待济安师太圆寂后,净慈便承继住持之职,直至今日。因此,净慈十分感念陈夫人对叠翠庵的仁心善举。
“原来如此。”纪吴氏心下了然,面上不禁露出愧色:“请师太勿要怪罪,奴婢也是为了小姐的安危方才有此一问。听您这么说,奴婢也就安心了。”
“人之常情,我怎会怪你?陈家能有你这样一位忠仆,相信陈大人夫妇在九泉之下也能少一些牵挂了。南无阿弥陀佛!”净慈念了句佛号,语气悲切。
陈墨语此时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纪吴氏见状将她一把揽入了怀里。许是感受到了乳母身上的温暖,玉雕般的小人儿又往她心口缩了缩。
“那接下来,您如何打算?”纪吴氏怔怔地看向净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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