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锦衣卫抄捡陈府,我已派人留意京中动静。如有抓捕文书张告,必能第一时间得悉。”净慈道:“你带二小姐仍在庵中偏院住着,如往常一般就可。”
见纪吴氏神情凄切,净慈以为她仍不放心,便继续道:“你二人离京已数月有逾,知晓你们藏身在此的只有陈夫人和几名家仆,他们恐在今夜都已死于锦衣卫的刀下。庵内女尼只知你二人是富贵人家的家眷,其余一概不知。再加上叠翠庵远离京城,京中高门贵户很少到访。相信朝廷不会找到这里来。你不必过分担忧。”
纪吴氏点点头,所幸陈二小姐年纪尚幼,她又是乳母之身。二人平日很少出府,见过她们样貌的人应该不多。她正想着,见净慈起身拨了一下火烛,随后看向她道:“只不过……”净慈顿了顿。
“只不过什么?”纪吴氏听完净慈的话,内心的惶然本已有所平复,但听她话锋一转,一颗心再次被提起来。
“为绝后患,陈二小姐从今往后,需做男子打扮。贫尼会将她收为义子,改名苏墨。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陈墨语,她亦不能再称呼你为乳母,而以师姑相称。这……你可同意?”
“您要让二小姐改名换姓?这如何使得!怎么对得起陈家列祖列宗?而且将二小姐扮成男子,待她长大之后,又该如何自处?”纪吴氏有些激动。
“阿弥陀佛!贫尼无能,只能保她一命让她活着,但却不能让她作为陈二小姐活着。难不成你想让她带着陈墨语的名字逃亡一生,终日躲藏?更何况如今因我之故,叠翠庵一众女尼已被无端搅进这场旋涡。她们又有何辜?如你执意不肯,请恕贫尼爱莫能助。天亮后,请自行离去吧。”说罢,净慈合眼默诵经文,再不理人。
纪吴氏愣住了,没想到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师太竟突然如此不近人情。她有心带着小姐一走了之,可再一想,且不说明早是否会有通缉告示出来,即便没有,她一个妇人带着个孩子又能走到哪里去?大字不识一个,赚钱的本事也不多,小姐跟着她不知道要受多少苦。万一路上遇着歹人……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纪吴氏咬咬牙,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净慈的话很有道理,她不由有些难堪:“请师太原谅奴婢一时冲动,思虑不周。眼下这情形,哪里还能有比叠翠庵更好的去处呢?一切旦凭您的安排。奴婢感激不尽。”说罢,抱着陈二小姐深深一拜。
“可奴婢仍有一事不明。您为二小姐改名苏墨,可是有什么缘故?”纪吴氏不懂。
“阿弥陀佛,贫尼自有道理。”净慈答道。
……
烛芯里爆了一声,将女尼飘至久远的思绪,从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拉了回来。
苏墨早已被刚才那番话震惊得瘫坐在地,昔日琉璃般奕奕的眼眸充满疑惑,她看着师姑,嘴里不住的喃喃道:“怎么可能?……不,这绝不可能?……师姑,您是不是在骗我?”
女尼见状起身,下炕扶起他,道:“墨儿,我料到你听过这些,一时会难以接受,但师姑怎会骗你。关于陈大人和陈家的事,日后我再慢慢与你细说。现在你跟我一同去见你师父。”说罢,拉着仍未回过神的苏墨来到净慈师太的居室。
师太仰面平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衾。多年的病痛和忧惧,让她面色苍白,脸颊瘦削,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唯有一双眼睛格外通明。她见二人进来,颤巍巍地从被中伸出瘦如枯柴的双手,看向站在床边的苏墨。
苏墨急忙扑身上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只觉一片冰寒:“师父……”苏墨内心慌乱,眼里是掩不住的悲伤,哽咽道:“我在。”
净慈师太有气无力地说道:“墨儿……”她定定地看着苏墨,热泪充满眼眶:“想必你师姑……也就是你的乳母,已将一切都告诉你了……”她咳了几声,将双手从苏墨的手心中抽出,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苏墨点点头,听她气短无力地言道:“自从那一日你们来到庵中……这十几年……为师没有一日睡得安稳。如今为师大限将至,但……仍是……放心不下你。”她顿了顿,看向一旁站立的女尼。女尼的眼泪如线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用帕子紧紧地捂住嘴,避免自己哭出声来。
见净慈已虚弱至极,女尼接过话头,呜咽着说:“我和师太本想将此事对你瞒个彻底,只愿你一生无忧无虑。但师太再三思虑,毕竟你是陈家后人,应该知道这一切。至于今后何去何从,应由你自己决定。”
似是在应和女尼所说,净慈师太用力地点了点头。她从枕下拿出一封信和一枚玉佩:“墨儿……你已经长大了……以男子身份继续留在庵里多有不便……反而容易引人怀疑。待我去后……你拿着这封信……到玉京城中的杏林医馆……找一位谢医尊。他看完信……自有安排。至于你的乳母……”净慈看向女尼:“就留在庵中了此一生吧……”
苏墨怔怔地接过信和玉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他扑倒在炕边,抱着净慈师太放声大哭:“不,师父,义母,您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墨儿……”
“墨儿,你听我说……”师太开始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像是都要被咳出来,苏墨见状赶快止住哭声,起身轻抚她的背。过了好一会儿,净慈终于平复下来,继续道:“陈大人虽是含冤而死,但义母却希望……你的内心不要被仇恨占据……变得人不人、魔不魔,最后痛苦的……还是你自己啊……我的墨儿……相信陈大人和陈夫人也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你……”
说到此处,师太似已用尽了全部力气。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
苏墨眼里汪洋一片,泪如潮涌。记忆中,家人的面容已模糊不清,他想努力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却只是徒劳。然而不知为何,苏墨似乎依然能从这些支离破碎的影子中,感受到母亲的慈爱,父亲的威严,家人的温暖。他们都是他的挚爱血亲,可如今却天人永隔。他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亲口喊一声“爹”、“娘”了。
还有与他相依为命的师父,病入膏肓,药石无功,细心照料他的乳母师姑一生被困叠翠庵,隐姓埋名,有家难归。当年的一场浩劫何止毁掉了陈家,还牵连了这些本与此事无关、却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置性命于不顾的人。想到此处,苏墨凄入肝脾,泪下如雨。女尼走过来,屈身蹲下,拿着帕子为她拭泪,可自己也已涕泗纵横。
苏墨定了定,努力地压抑着语气中的悲怆,抽噎着对净慈师太说道:“师父……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绝不相信父亲会是……会是一个贪赃枉法、致万民安危于不顾的人……作为陈家唯一的后人……我发誓……一定要弄清真相……为父亲正名!还陈家一个清白!让恶人偿命!将他们欠陈家和欠您和乳母的全部拿回来!”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绝。
师太已说不出话,她爱怜又心疼地看着面前这位少年。他皮肤清透似冰如雪,精致的五官无可挑剔。整个人就像乐清山中的晨露,净澈晶莹。她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孩子,相信再过几年,定会出落成一位气质如兰的绝世佳人。
然而今夜,少年的眉宇间却生出一抹超出这个年纪的忧郁。往日那么爱说爱笑、要强又倔强、挨打罚跪都不叫一声的孩子,如同山谷中的春日般明媚灿烂的孩子,此刻却泪水连连,脆弱无助。“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啊!”净慈默默想着,不再说话,慢慢合上了眼睛……
……
桌案上烛火跳动,微风吹过,苏墨的心神又回到了冬青院。他狠狠擦去溢出眼角的泪水,稳了稳心神。沉冤未雪,大仇未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下他要做的,是要用心筹谋如何复仇。
“当年,皇上一怒之下,于除夕之夜,将陈家阖府满门抄斩。既然义母和乳母都说父亲是被奸人所害,那么这其中必定有阴谋,是阴谋就会留下痕迹!”苏墨心里盘算着:“听乳母讲,当年向皇上上书弹劾父亲的是左都副御史慕容狄。那么,此人便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
“只是如今已过去了十二年,不知慕容狄如今官居何位?当年的案卷是否还在?”苏墨思虑着。
他初到京城,对朝堂情势一无所知。但要想复仇,首先就要摸清朝廷大员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勾连。“从哪里才能获得这些消息呢?”苏墨想到了谢鸿。他曾任太医院院使,认识的朝臣众多,虽然已不在朝为官,但从未真正脱离官场。或许可以将他作为突破口。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净慈师太给谢鸿的那封信,自己是悄悄看过的。信中并未提及他的身世,并在结尾叮嘱谢鸿看完信后,务必烧毁。由此可见,净慈师太对谢鸿并不完全信任,因此没有将实情全盘告知。何况苏墨罪臣遗孤的身份实在敏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是以在不了解谢鸿的情况下,绝不可以冒然向他寻求帮助。
苏墨眉头紧皱,一时无措。他没有想到复仇尚未开始,自己面临的却是这样的局面!但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他真正意识到,从今往后,他走的每一步都攸关生死。莽撞行事,不仅家仇不能得报,还会引火上身。
镜中映出少年的面容,冰寒赛雪,眼神成刀,带着冽冽杀气。或许他今后的人生就是一场暗夜独行,无光,无尽,无伴,可他不惧,不悔,不退!
无光,他燃起怒火!
无尽,他奉上一生!
无伴,他还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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